老汉姓李,今年六十二岁,是距这里有三十多里路程的李家沟村人。
李老汉和老伴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已经结了婚,孩子都上幼儿园小班了。
三年前,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年的老伴撒手归西,留下李老汉孤零零一个人。他们村是移民村,土地少,不让土葬。李老汉不想老伴的遗体被成一把灰,在几个侄子的帮助下,趁着黑夜,抬着老伴的灵柩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将老伴埋葬到深山里的祖坟旁。他家的祖坟就在离现在所在的这座老屋不远的山坡上。
这个山沟,是他们祖祖辈辈原来一直生活的地方,本无地名,因为他们的老祖宗姓李,后来便叫做了李家沟。
二十年前,李家沟村的村民都搬到了山外的公路边。
安葬了老伴,李老汉被女儿接到了省城自己的家里。
在繁华都市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老汉就逼女儿将自己送回了老家。
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山里的李老汉,实在忍受不了大城市的喧嚣和一年到头没完没了的雾霾,更忍受不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女儿和女婿不同意,他们不忍心让日渐衰老的父亲在好几百公里外的山村里,孤零零一个人独自生活。
李老汉绝食了,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女儿拗不过他,只好将父亲送回老家。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李老汉便把将寄养在侄子家的那条叫作阿黄的大狗唤了回来,背着简单的行李和一些粮食就进了山,回到二十年前居住的老屋。
家里仅有的两亩薄地早就被女儿做主,让给了自己的堂兄弟耕种。李老汉回到村里,也没事可干,其实主要的原因是他不忍心让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伴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山里边。
老屋是李老汉的祖居,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二十年前,国家为了解决山民们的交通、就医和孩子们的上学问题,将零零星星分散在几十里狭长山沟里的乡亲们迁出了大山,统一安置在公路边新建的移民新村里。每户村民都免费分到了一套新房,政府还给每家每户在新村的附近分配了土地。
新村的房屋宽敞明亮,有电,有自来水,看病、赶集都在家门口。村里建了学校,乡亲们再也不用为孩子们上学的事发愁。
大山深处的祖居之地,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刚搬迁那几年,还有些年龄大恋旧的村民时不时回到山里转转看看,现在,这些人大都上了年纪,走不动那几十里陡峭的山路了。
村里的年轻人对大山深处封闭落后的生活本来就充满了排斥,或者因为年龄的原因本来就没有多少印象,没人愿意起早贪黑,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探寻自己出生的故居。
于是,藏在大山深处原来叫作李家沟的这个地方,变成了人迹罕至的世外之地。
老屋地处八百里子午岭山系的腹地,山高林密,仅有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通向山外,出趟山,要走上四五个小时。山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但对在这里生活过几十年的李老汉来说,这些都不是事。
屋后不远处的山崖下,有一股终年涌水的山泉,房前屋后有大片的空地可以种菜、种玉米、种土豆。每个月老汉会带大黄狗出一次山,到镇上买一些油盐酱醋,再回家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
手机是女儿专门给他买的大块头金属壳的老年机,待机时间超长,充满一次电能用四十多天,除了每隔十天半月会有女儿打电话问候一下,平时的用途主要是看时间。
深山里没有人烟,但在不远处那座方圆几十里地最高的那个山顶上,有一座手机信号发射塔,不仅是老屋这块,就是在这条山沟的大多数地方,手机还是有信号的。尽管信号不是太好,经常会掉线。
几天前,李老汉接到女儿的电话,说是快过年了,自己最近要回老家一趟,给父亲送点年货,让他在山外的家里等着。
李老汉知道女儿在城里呆久了,有点发怵这几十里的山路。他想采点山木耳、野香菇,再套上两只野兔子给女儿带去,让小外孙和女婿尝尝鲜。于是便冒着大雪上了山,也才有了那条叫作阿黄的大黄狗,从雪堆里扒出了已经在昏迷中被冻僵了的林双玉这回事。
“真是命不该绝!”
林双玉无奈地摇了摇隐隐作痛的头。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然被一条叫作阿黄的狗给轻易地破坏了。
“李大爷,你给我喝的粥是用啥做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香甜的粥。”
“那是用山里挖的葛根洗出来的粉做的粉粥。葛根粉是解酒最好的东西,这两天你没有醒来的时候,我给你喂了好几次。要不是这个粉粥,你现在都不一定能醒过来。”
“葛根粥还有这么大的功效?”
“这是老辈们传下来的方子:【葛根泡水,千杯不醉。】你刚醒来,身子弱,又喝过那么多的酒,别的东西不敢吃,只能吃这粉粥。葛根粥能解酒,还有营养,好消化,山里的老人和小孩子都爱吃这东西。缓上几天天,我再给你套个长尾巴鸡补补。”
李老汉将磨得锃亮发光的黄铜旱烟锅子装上了揉碎的烟叶,递给了林双玉,眼睛盯着面前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材,不紧不慢地说:“小伙子,你岁数还小着哩,可不敢想不开,糟蹋自己的身体。”
林双玉接过了旱烟袋,捡起一根柴火点着,狠狠地抽了两口。
李老汉自己种的烟叶冲劲十足,林双玉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不想解释,只是默默地抽着呛人的旱烟。
五六天时间过去了,每天两大碗葛根粉调制的粉粥,使林双玉的身体很快得到了恢复。
大雪早已经停了,周围的一切都是素净的白色,只有油松、侧柏、橡树这些高大的乔木,树冠上挂着厚厚的雪,依然顽强地挺立在山坡沟壑之上。
李老汉几天前就给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雪太大,自己一时半会出不了山,让她别回来了。
时间是治疗内心伤痛最好的药。
随着身体渐渐恢复,林双玉慢慢平静了下来,曾经痛彻心肺的感觉也变得淡了一些。
屋外,除了厚厚的雪还是雪。
出不了门,林双玉每天和李老汉围着火堆,喝着老汉自酿的苞谷酒,吃着在火堆里煨熟的土豆,抽着有些呛人的旱烟,听老汉讲村里的奇人异事,讲山里的植物、动物。
林双玉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啥也不用想,也就没有了烦恼;啥也不用做,也就没有了纷争。
没有欲望,没有压力,没有牵挂,就不会有痛苦,当然也不会有欢愉。
欢愉,是林双玉现在最讨厌的东西。
“生活原来还会如此简单!”
林双玉感慨万端,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冬看瑞雪,春赏百花,夏沐凉风,秋享成熟。
这不是很惬意的事情吗!
李老汉说,守着大山,是饿不死人的。随便上山挖点药材,采点香菇,打些核桃,背到山外的镇子上都能换钱。
山里边的的住户早就搬走了,祖祖辈辈辛苦开垦出来的大片大片的耕地都撂荒了。清明谷雨时节,花点力气除除草,撒点种子,到秋天总是有收获的。
嘴馋了的话,可以下几个套子,套点野鸡,野兔啥的。山里边野猪也不少,但是太大,套子套不住,要用专门的夹子才行。
李老汉说,收获的苞谷吃不完,还可以自己酿一些苞谷酒,装到陶瓷缸里,用山泥封口,埋到地里去,过上两年挖出来,那可比花几百块钱买的瓶装酒好喝多了。
“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有吃有喝,还要咋地?”
李老汉的话让林双玉无法回答,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既然阎王爷不肯收留,省城绝不甘心回去,何不就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林双玉就做出了决定。
房子是现成的。李老汉的老屋有五间石板房,现在才用了一间,还有四间闲着,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人。
至于其他的,自己身上还有几万块钱现金,足够了。
趁着两人都被苞谷酒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林双玉对李老汉说:
“大叔,我想长期在这里住下来,给你做个伴,行吗?”
李老汉吧嗒着旱烟,翻弄着没有燃尽的木材,面无表情地说到:
“等雪消一消,路能走了,我送你出山。这里不是你们年轻人住的地方。”
李老汉不知道林双玉的底细,只是听他自己说是从省城来的,到山里玩,喝多了酒迷了路才被埋在了雪堆里。李老汉不相信这些鬼话,更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长期住下来。
林双玉下定了决心。
十年来的商海生涯,见过了太多太多的尔虞我诈,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风吹浪打,虽然不乏高光的辉煌时刻,但留给自己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些挫折、无奈和懊丧。
尤其是这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林双玉觉得到现在,自己还能活着,能坐在火堆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林双玉决定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不再与自己的过去有关的一切人,一切事再有任何的关系。
要活,就干干净净地从头活起,就像在一张洁白无瑕的纸上,用最简单的线条,画一幅最简单的简笔画。
越简单越好!
在孤寂幽静的深山里,做到这一点好像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