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杨杺后,陈延很有种庄周梦蝶的时空错乱感。
首先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
在S市第一中学,杨杺的名字几乎人尽皆知。
她不仅长了一张十足的明星脸,学习成绩更是常年位居年级前五,是名副其实的美女学霸。
但她性子极其冷淡,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因此,在学校里,崇拜仰慕她的人很多,嫉妒疏离她的人更多。唯独没什么人与她关系要好。
哪怕是同班同学,谈起她时都只能说上一句“与她不熟”。
陈延与她唯一的交集,便是校园中对面相逢,彼此相见不相识。
但在这个世界……
三年前。陈延那时才九岁,从出生起就照料他这个病秧子的奶妈突然患了病,卧床不起。
父亲陈权做主,借此机会从外面物色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配给陈延做童养媳,一来能有人接替奶妈的活儿,二来陈权自有些家业继承方面的算盘。
如今,陈延十二岁,而那丫头已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出落得如花似玉,便是眼前的杨杺了。
杨杺指指桌上的碗:“药在这儿,趁热喝了。”
“唔……”
陈延端起桌上的碗,仰起头一口喝了。他眼角余光偷瞄对方,真实虚幻一时难以区分。
两个世界,四个身份,到底孰真孰假?
喝了药,陈延抹了抹嘴,道:“刚才姨娘跟我说你把壶给摔了,差点烫伤了陈胥?”
杨杺看着陈延,轻轻冷笑一声,但立刻收敛,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情感地问道:“你是想让我去赔罪么?”
陈延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想问你没伤着自己吧?”
杨杺微微一愣,说道:“没有。”
陈延轻轻点头:“那就好。咳咳……”
杨杺走过来,轻抚他的脊背。
少女已经发育,个头高挑,而陈延此时才十二三岁,身高刚及杨杺的胸口。两人站在一起,就像长姊在照料年幼的弟弟。
但陈延却有些拘谨。他与杨杺靠得很近,耳旁是少女温柔的气息,转头是她动人的曲线。陈延心跳加速,脑海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各种绝不属于十二岁孩童的小心思小念头都在心底蠢蠢欲动。
正此时,外面响起姨娘的声音:“哎,你这丫鬟挡在这里干嘛?虎头,虎头?怎么去了这么久?”
杨杺蹙眉道:“我出去一下。”
陈延制止了她:“别,我去就行了。”
他来到天井,看到丫鬟正为难地挡在拱门前。她见陈延终于姗姗来迟,扁了扁嘴,一脸埋怨地侧身让了开来。
姨娘立刻挤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正是她的儿子陈胥。
她见陈延只一人,便瞪了眼屋子方向:“那丫头呢?她怎么不出来?”
陈延见她作势要闯进去,挪了两步拦在她的身前。
姨娘一怔,脸色愈加难看:“虎头,这是什么意思?”
陈延看了她一会儿,转而对她身后的陈胥道:“堂兄刚才当真是帮忙煎药来了?”
姨娘抢道:“没错!那女人打翻了药,溅了胥儿一身。你看看,水渍都还在呢……”
陈延没搭理,仍是紧紧盯着陈胥:“堂兄?”
陈胥原本以为有母亲在,自己大可不必开口。但此时被个小毛孩如此盯着,有些心虚,只好说道:“是帮忙煎药。没……没错。”
陈延歪着脖子皱起眉头,假装不解:“可我记得我这副药并不复杂,原本不需请求旁人协助。堂兄莫非是路过时,偶然闻到药味,主动进来提供帮助的?”
陈胥愕然,正思索该如何辩解否认,陈延却突然笑了起来:“咳咳……没想到堂兄这样热心。堂兄的好意,弟弟自然得心领。”
陈胥有些尴尬的笑道:“好说……”
“但,这宅子是我住的,家里还有一位女眷,堂兄要来,以后起码得要知会一声吧?”
陈延的笑脸渐渐消失。他的声音稚嫩,但口气却不像个十二岁的孩童,最后那句质问更是令陈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那姨娘本在气头上,听陈延说完这几句话,才开始怀疑起自家儿子帮忙煎药的动机。她斜睨了眼陈胥,又狠狠瞪了眼弯着腰又开始咳嗽不止的陈延,冷笑一声,转身便向拱门外而去,嘴里嘀咕了一句“目无尊长”之类的话。
无论是陈胥母子还是旁观的丫鬟,此时心中都惊诧万分:从不被家人们当一回事的短命小屁孩,怎的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回到屋中,杨杺的表情似笑非笑:“你这下可是得罪了人。”
陈延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哦。”
杨杺又问:“划得来吗?”
她是个童养媳,平日里做的大多是丫鬟做的事情,身份地位其实也不比个普通丫鬟高出几分。等陈延年龄再大些,将来要娶的正室,偏房,哪一个都是得要她好生伺候着的主子。为了她而开罪家人,似乎的确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但陈延只是看着她,真诚的摇了摇头:“我觉得没什么划得来划不来的。他们想要你道歉,感觉像是在占我便宜。这我可不同意。”
杨杺回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世界,陈延都未曾见过这位冰山美人的笑靥如花,一时看得痴了。
然而她只笑了一下,便吝啬地收回了笑容,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陈延独自坐在桌边,思考着自己仅剩不多的人生该用来做些什么。
“吃药的碗递我下。”
“ok。”
陈延端起碗,递给身后的杨杺。
杨杺将碗与其他碟盘叠放在一个餐盘上,准备出门,猛然间停下了脚步。
“你……刚刚说什么?”
陈延茫然道:“没说什么啊?”
杨杺缓缓转过身,看着陈延,问道:“《呐喊》、《彷徨》、《朝花夕拾》这三本书都是谁写的?”
陈延更觉奇怪了:“鲁迅啊,怎么了?……嗯?!”
沉默持续了很久。
真实、虚幻渐渐泾渭分明。
陈延想起了什么,低头查看那枚布满咒言的指环。
嗯?指环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只一瞬间,教室重新出现在眼前。
夏楠的喋喋不休仍在继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指环顶部不知何时镶嵌上了一枚蓝色晶石,剔透纯净,隐射寒芒。陈延轻抚着它,就像在触碰一名冷艳而安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