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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混沌与清明

崭新的锄头若一把平头钉耙,它的一角没入银玉的前胸。

素白的锦缎中央,嫣红的血花蔓延而出。

银玉的面孔很平静。

小青年被突然冒出来的银玉挤到一旁,他双手抱头,一溜烟就窜地没影了。

餐馆里本来也就不到二十人,此刻趁着三人让开门口,如一窝蜂一般逃窜而出,能跑多远跑多远。有两个好心人顺手把晕倒在门口的姑娘给架走了。

中年随从惊呆了,这才中控制蓝凌何的快感中回过神。

银玉,他……他他、他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挺身保护一个普通人?

他是什么身份!

在异大陆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人成为他的祭品。

跑来四方大陆舍身救人?

说出去让人笑死。

可就在这时,侍从的心突然剧烈跳动。

糟了!

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一只小手捏着他的脑仁。

那一锄头深及心脏,银玉胸前的殷红逐渐扩大。然而银玉即没有口吐鲜血,也没有颤颤倒地,唯一的变化是——

白衣不白,银发无光,清亮如流星的银眸就此暗了下去。

随着意识的迅速淡薄,他的周身突然涌出雾气。无数灰暗的阴影层层包裹,缠绕住雪白无暇的身影,银白的润色被尽数吞没。灰气涌出,以银玉为中心流泻地面,几秒便铺满大地,似乎夜色下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整个地面被覆上一层灰黑,继而股股灰雾腾跃而起,染得空气无处不暗。

才一分钟,这充满乡土气息的小餐馆变得死气沉沉、浓雾遍遍,从窗外望去,就像被拉入阴曹地府,其内流窜着黝黑的冥火。

银玉的头动了一下,似是想看一眼呆若木鸡的随从。可正是因为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黑灰暗潮率先扑上了中年随从。

中年人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他随即怒不可遏地大吼。

“银玉,你居然先对我出手!”

“银玉!你不想活了吗!”

“你想造反不成!”

可他再喊也没用,银玉听不见。

中年话音未落,他的全身被恶寒包裹。

从头顶到脚趾,上上下下的骨骼似要盘卷一团,不是嘎吱嘎吱地折断压扁,而是从内部逐渐疏松,最终和肌肉混为一体。

中年人的身体瘫软下去,四肢从外部看不出变化,可双腿成了软软的两条肉,还在继续摊成一片。岂止是四肢,他的五脏六腑不分彼此,腹内一片糜烂。

他狰狞的面目已然被恐惧填满,惊恐的眼神死盯着全身灰暗的少年。巨大的恐惧如万蚁噬心,窜动在全身的各个地方,无孔不入,甚至压过了五脏破碎的痛。

下一刻,恐惧和痛苦慢慢融合,如同汇流的江水,扩宽到他的整个脑际。

他瘪着嗓子挤出一句尖细得仿若游丝的话。

“我是你的手铐啊,银玉……这不是你亲自要的吗!”

银玉根本听不到。

“噗”地一声,中年鲜血狂喷,从口中吐出的还有隐隐可见的内脏碎屑。

蓝凌何被猛地惊醒,第一时间看自己的糜烂的不成样子的两臂。

肌肤白皙,一切正常,她骤然意识到方才那些都是幻觉。但就在她的目光触及黑雾缭绕和银玉和血肉模糊的随从,她知道,自己做出的事全都是真的。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如何挥锄头向两人的脑袋劈去,第一次被银玉阻挠,第二次直接捅入他的心窝。

举目看去,灰暗肆意流窜,净如白莲的少年眼中黑雾滔天。倒地的中年鲜血染红全身,他的表皮缓缓坍塌,骨骼慢慢垮下。

此情此景,堪为人间炼狱。

蓝凌何知道,中年一死,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你……”

“我……”

蓝凌何支吾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方才还信誓旦旦要做银玉的对手,现在见识过“混沌之力”的真面目,她——

真的好想逃啊。

好想!

但是——

绝对不行啊!

银玉为她变成这幅样子,她拼了命也要阻止,至少一命还一命!

蓝凌何死死咬住牙,把转身就跑的念头嚼碎了一齐咽下。

“混沌之力”是磨灭物质存在形式的无秩序化,而“意念控物”是人为赋予万物运行的秩序。

二者相克,蓝凌何有三成胜算。

她决心趁“混沌之力”还留在随从身上之时,把灰暗搅乱的一切全部修复。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

不是被尸体的惨烈吓得传出惊慌失措的惨叫,也不是因此情此景之妖异发出的啧啧称奇,语气并没有太多的紧张之感,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却格外明显。

“果不其然,你惹了大麻烦。”

蓝凌何猝然转身,只见一个粉发少女不慌不忙迈入餐馆门口,顺带把大门反锁上。

“不要过来!”

蓝凌何第一反应便是制止。

可她全然不理睬蓝凌何的警告,径直走向银玉,大步便走入包裹银玉的黑雾之中。灰暗如同看到新鲜至极的饵料,暴起向其扑来,敞开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地恶口,便要将她吞噬、化作养分。

蓝凌何见完全她不听阻拦,一闭眼,心道:又是一条性命。

可等了十秒,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或呻吟。

她抬头望去,只见少女粉色的秀发在灰暗中有些褪色,但那金色的眸似两团火焰正和暗黑对峙。

“给我——适可而止!”

她一声大喝,随即中金光骤然爆发。

银玉的周围出现一个光的圆圈,下一刻,圆环纵向延伸包覆了他的全身。其外的黑雾因没了源头而失去方向,可其内的灰暗却扭曲更深,浓重得几乎可以触摸。

少女深吸一口气,紧接着能量百倍聚集于左手掌心,被能量包裹的手冲着银玉的前额就按了上去。

见她动其根本,浓郁而纯粹的灰气陡然暴怒,飞速地将她的手掌淹没。可少女不退反进,在身体前驱,手掌砥砺而前。她不仅左手没入灰暗,连着小臂、上臂,直到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唯有后背的长发还隐隐泛出艳粉。

蓝凌何也没闲着,她已然看出这少女不比自己弱,于是把银玉交给她。蓝凌何精神集中,脑中的杂念全部清除,一心逆转周遭的混沌。

少女察觉到蓝凌何的动作,知她在主动配合自己,稍稍松了口气,还不忘提醒蓝凌何。

“喂,别放松!另一个好像没死透!”

明显是指一旁地上完全看不出人形的随从。

蓝凌何的全神贯注被她一语打断,脸上发僵,表情十分不自然。她极其不愿意地侧过头,余光一瞥,正看到随从面上从眼角滑出红黑相混的粘液,蓝凌何登时一阵反胃。

她心道:都这样了还是活的?他是被碾烂一半的蚯蚓啊!

蓝凌何一翻眼睛,随即旁侧的锄头兀地飞起下落,齐平的铁头轧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边,少女的手掌终于碰到银玉。

艳粉的长发被她的力量冲得四散纷飞,她手中传出的波动澎湃得让蓝凌何心惊。

六级?还是六级上?

她的思维控制和中年随从的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如果把脑域比作封闭的房间,后者是从窗缝门缝望屋中深入黑烟,搞得房间乌烟瘴气。可她是径直掀开一面墙,走进去把屋子改得面目全非。

几个呼吸的时间,银玉的世界有了一丝明亮。

他半睁的双目隐隐显出本色。

周遭浓稠的雾气在金色的光芒中加速消散,银玉身旁的黑雾转眼散去大半。

蓝凌何也把光圈之外的灰暗基本消除,房内终于重新变得明朗。就着灯光,蓝凌何这才有闲暇打量这突然出现的少女。

她的穿着并不出众,鹅黄色圆领衫、茶色短裙配白色皮鞋,显得干净清纯。如果只是这一身,蓝凌何和她错身而过,绝对不会看第二眼。

但看到她粉发下的脸孔,再无人说其普通。

鼻梁直挺、唇瓣圆润,肤色像带些粉润的羊脂美玉,面孔精致得连画师都要把笔杆子咬烂,因为根本无处起笔。那双灿金的眼眸时而安静磅礴、时而活泼灵动,即便在这个场合,蓝凌何还能从她的眼神中感到暖意,如同阳光般让人心生爱慕的温暖。

蓝凌何望着她的侧颜,越发觉得在哪里见过。换个角度想,四方大陆的六级能力者总共加起来不到十个,她的身份便能猜个七七八八。

终于,餐馆恢复正常。白墙和花纹大理石地面干干净净,不过餐桌被弄得一团乱,最可怕的是柜台下方躺着一摊高高堆砌的血肉,隐隐能看出人形。

银玉身上遍布的灰暗终于尽数消弭,他恢复视力的瞬间,第一眼便对上一对璀璨的金眸。

他登时一滞。

面前何时多了个人?

他们此时很近,尤是情侣暧昧时你侬我侬的不安全距离,一个前倾就会凑在一起。她的左手依旧贴在银玉的前额之上,发尖调皮地扫到银玉的白衣。而银玉几乎能嗅到她身上和煦的香气,就像少女刚从百花丛中走来似的。

银玉方恢复净白的面颊蓦地红了,粉晕在他净白如玉的脸上晕染成片。

他有心想把少女推开,可两人距离太近,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到底推她的哪里好?

不知所措中,银玉只得慌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直视。

少女这才放下手,主动退后三步。

见两人分开,蓝凌何按捺很久的话终于憋不住,她试探着唤道。

“爱尔莎……会长?”

少女侧过半边头,没有回答。

但她那毫不惊讶的神情便是无声的承认。

爱尔莎继而来到那尸体近前,俯下身子,皱着眉,抿着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两个手指点在随从那被蓝凌何砍掉一半的头上。

她静默地保持了不到十秒,然后大概是忍不住了,飞快地站起身,几个箭步冲到餐桌前抓起出一大把纸巾,沾上水把手指擦了好几遍。擦拭完觉得不够,爱尔莎又开了瓶没喝过的饮用水,把白皙的五指彻彻底底冲过,这才松了口气,慢慢走回二人中间。

蓝凌何看她一系列强迫症一样的动作有些想笑。她觉得东方会长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出其不意地到来救局,然后未发一语先洗手。

蓝凌何刚想说些什么,话音还含在嘴里,忽见爱尔莎脸上的表情由阴转雨,再转电闪雷鸣。

她登时笑意全无,因为傻子都能看出爱尔莎很生气。

果然,爱尔莎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几乎要把空气冻住。

“你知道你带过来了一个什么人吗?”

这话是对银玉说的。

“你是指我的随从?”银玉道。

银玉对爱尔莎的第一印象很好,这少女舍身救她,他感激不尽,甚至还有点莫名的亲切。

然而在察觉到从爱尔莎手中传出的力量后,他动摇了。因为对方的能力也是精神控制,还是霸道以极的“全控制”。

银玉此时的心情很是复杂,而就在左右摇摆之际,爱尔莎问出这个问题。

“随从?”爱尔莎冷笑,“你真的了解他吗?”

银玉没吭声,轻抚下皱起的眉心。

蓝凌何插话道:“我记得他不停地在我脑子里说话,而且他每说一句,我就觉得实在是有理,于是忍不住照做。”

爱尔莎瞥了一眼蓝凌何,心中哂笑:要不是这他挡下那一击,蓝凌何,我现在就该抓你入审议团的监狱了。

爱尔莎面向银玉,字字加力道。

“他是随意玩弄人心的‘傀儡师’。我零零散散地看了他的记忆,屈死在他手下的能力者不下三百人,而这些居然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爱尔莎忍不住啐了一口,“这种人,不配活着!”

蓝凌何怔住。

那种阴暗粘稠的气息,似乎正是能钻入心灵的死角,竟让她无意识间做了傀儡。

爱尔莎刚说完,又想起什么,她深深地一皱眉,连鼻梁都褶出了细纹。

蓝凌何以为她还要发怒,却见她一步一停顿地再次来到随从的尸体边上,老大不愿意地俯身,小心地捻起中年的衣摆,然后两个手指捏出他腰间的折叠式通讯设备。下一刻,她像弹簧一般起身,把不成人形的随从彻底丢在一边,再不看半眼。换了一个桌子,重新一轮擦手、找水、洗手、擦手。

蓝凌何和银玉对视了一眼。

蓝凌何心说:其实我可以隔空把设备取出来……

银玉心道:其实我的“净”可以直接去除所有污秽。

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有话,但又默契地一起沉默。

爱尔莎隔了两分钟才再次回来,抬手把设备抛给了银玉,随即恶心感才从面上褪去,重新成为冷若冰霜。

她对银玉道:“此次作罢,若再让我见到你,我例行公事。”

银玉听得清楚,爱尔莎说她“看了随从的记忆”,这意味着他们的身份一定都曝光了。

蓝凌何还不知底细,赶紧道:“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学院?”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不下三个人同时盯着,现在直接监视人死了,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爱尔莎重新转回银玉,面上严覆寒霜,她严肃道:“你给我听清楚。告诉和你同行的人,审议团不是好惹的。如果再有一人闹事,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蓝凌何听她以“审议团”自居,不言自明,银玉是异大陆之人。

她为北方学院拉拢人才的大计只得作罢。

银玉知道自己来北方之境本就不妥,此刻又惹是生非,这里的执法者怎会欢迎他?

爱尔莎说每句话之时,浓烈的敌视仿佛一堵墙,把他们死死钉在两个世界。

银玉抱歉地看了一眼在一旁沉默的蓝凌何,躬身施礼。

他的礼数依旧如此周全。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话音一落,银玉准备离开。而爱尔莎急走两步,玉臂一抬,拦在他面前。

“等一下。”

银玉停下脚步:“何事?”

“你身旁被安插了一个傀儡师,另有两个接应你的人,再加上远程监视。三重眼线在你身上,你知道吗?”

银玉不语。

爱尔莎眸中燃火,恨恨地道:“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你一旦靠近学院,便由傀儡师主导,把你当人肉炸弹来用。初步估计,你一人能消灭半个学院。这些安排你可知道?”

银玉迟疑片刻,正声道:“我事先有所准备,一旦事变,我的力量会压制在六级下,第一个攻击目标便是傀儡师。而且我并未打算进入学院周边,也没有步足市中心。”

蓝凌何在一旁附和地点了点头。

“算你不傻。”爱尔莎神情稍缓,追问道,“那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蓝凌何也从他们的话中察觉出端倪。银玉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一方,可他将计就计,明显就另有目的。

银玉躲开她的目光,犹豫好久才含糊道:“我来是……找一人。”

“找谁?”

“一个很可能在北方的人。”

“为什么要找?”爱尔莎追问。

“想找罢了。”

爱尔莎显然不满意银玉的敷衍,她冷声道:“别逼我用‘读心’。”

银玉的表情依旧清净似水,无波无澜。

其实“读心”并不是如普通人想的那般神乎其神,这个能力可以即时读取想法,却不能读出埋在心里隐而不发的心声。

银玉受到皇室的培养,自然对如何避免被“读心”一清二楚。

方法很多,大致归为三种。一是“神行合一”,把自己的想法光明正大地通过语言和行动呈现出来。二是“所说即所想”,也就是没事儿别在心里瞎嘀咕。三是“放弃思考”,连嘴带心一起沉默,连同脑中浮现的画面一同沉寂。

银玉有信心让爱尔莎什么都读不到,但他一转念,觉得说出来也无伤大雅。四方大陆一行到此为止,他寻不得想见一面之人,干脆在北方之境袒露心声,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银玉双唇一启,嗓音雅静而深沉,像古琴圆润的鸣奏。

“我将被关押在祭殿中,永不见天日。我来是想碰碰运气,或许能见他最后一面,以了此世余念。”

“只是见一面?”爱尔莎问。

“是的,仅此而已。”银玉认真答。

“祭殿是什么?”蓝凌何好奇地插话。

“异大陆关押不服皇室的死囚之所。”银玉淡淡道。

爱尔莎摸索着从随从那里得到的记忆,补充道:“个别五级之上的能力者,他们拒绝被纳入皇室,于是被关押直到能力衰退。他们的人不属于皇室,但能力却终会被皇室吸取。”

爱尔莎面容微缓地问银玉:“你是自愿被关押的,对吗?”

蓝凌何也道:“六级的‘混沌之力’一定不会被放过。”

银玉惨然一笑,眉间的暗纹更加深刻。

他惆怅道:“是啊,大家都怕祭殿,我却觉得那是个等死的好地方。清清静静,就像我幼时居住的禅房。不用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我最好的归宿不过如此。毕竟如你们所见,我的力量一旦开启便会失控,不死不……”

说到此处,他陡然顿住。

不死不休?

不,过去是,现在不再是了。

事实摆在眼前,爱尔莎、蓝凌何和他此时都安然无恙。

是因为爱尔莎!

他犹记一股和煦而强大的力量令他失控的混沌之心重获清明。

还有清醒后的第一瞥,她发间温暖如春的粉色已在他的脑中扎根,剔也剔不去。

银玉忽然想起过去师父说过的话:要突破第三阶“混沌之力”,他需要一个能补足自己心灵之人,即所谓“能力互补之人”。此人并非克制他的“混沌之力”,而是疏导他被“混沌”扭曲的意识。

那人不正站在眼前?

如同一抹骤降的华彩填满他的视野。

但她却是——

敌人。

连相遇都是错误的敌人!

银玉戚然哀叹。

不该相见,不想再见。

也罢,留着这一抹艳丽,在祭殿中的余生,也能多个念想。

或者……

算是思念吧。

语塞口中,可银玉不知道的是,这一串思绪全部落入了爱尔莎的脑际。

银玉感到胸中愈发憋闷,他面向爱尔莎,沉声喟叹:“我是大祭司的养子,你是审议团之人。你不杀我,我唯有感激涕零,仅此无多。”

爱尔莎脸上的愠色早已褪去,娴静时的她犹如山岭上迎光绽开的百合。

她平声道:“你也不必这么说。该杀之人已死,而你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省去了我执法的麻烦。我们互不相欠。”

银玉没察觉出爱尔莎语气中压抑的巨大转变,他弯了弯嘴角,轻声作别。

“多谢。我现在便离开,有劳了。”

他无意再留,迈步绕开爱尔莎。

两人身形交错之际,爱尔莎深深地看了银玉一眼,银玉却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目不斜视地向前。

银玉走到门口,打开大门。

阳光涌来,金灿灿的扑了他满身。

银发翩然,白衣沐光,清如美玉,皎似月辉。罪孽再重,灰暗再盛,他终究保持一颗纯粹的清心。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浩然正气,这是如何伪装都仿不出的。

他逆光站着,侧过半边身子。

纤尘不染的白衣,举手投足的风华,不怒不争的随和,置身世外的翩然……

这一刹,银玉落寞的神情和雪集孤寂而绝美的面孔慢慢重合。

爱尔莎眼前一花。

两人一模一样!

她失神之际,只听银玉吐出一句肺腑之言。

“如果我能早半年遇见你,该有多好。”

话音一落,银玉轻轻摇了摇头,就像自己最后说了句傻话。随后大步走出楼门,一拐弯,很快便不见踪影。

爱尔莎讷讷望他远去。

她心中乱得很,好像被一阵清灵的风掀起狂涛,千重浪翻来覆去,搅得她难以安宁。

雪集仿佛冰凌上卓绝的光明,耀眼如天人。纵然与人为善,却无人有力量出其左右。故此爱尔莎只能选择遥望、在远处仰慕倾心。

银玉像湖心完美无瑕令满湖失色的白莲,而隐藏在湖面下遍布整个明湖的根系,便是他令所有人畏惧的力量。爱尔莎是能够突破险阻,轻嗅其芬芳、抚摸其玉瓣的唯一一人,可她选择永远离开,任他自生自灭。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更不知是什么让她怀疑起自己的正确性。

我怎会犯难?

我怎会为仅有一面之缘的他动摇?

我不是控制心念的人吗?

我不是精神系能力的集大成者吗?

为什么心中如此之痛……

因为他需要我?

因为他和雪集太像了?

因为他寄托了一份思念?

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念头辗转翻滚,爱尔莎不住地否决自己,快速摇头,粉色的长发被甩得凌乱四散。

蓝凌何看不下去她一副拨浪鼓的样子,想安慰她又怕越搞越糟。心一横,趁着自己还能隐隐感觉到银玉的位置,她一把拉住爱尔莎,然后不由分说地一个定向转移便追了上去。

银玉此时正走过街口,往一个小巷子中拐去,两人蓦地出现在他眼前,吓他一跳。

蓝凌何轻拍爱尔莎的后背,把她推上前去。又和银玉比了个再见的手势,继而知趣地转移回餐馆。

爱尔莎抬起头,银玉顿时见到一张涨红的俏脸。

他停顿片刻,小心地问:“你还有事吗?”

爱尔莎迅速瞪了他一眼,银玉没退后,但身子后仰了些。

“如果你早先遇到我,你会如何?”她问。

银玉垂下眼:“抱歉,我不该说这话的。”

“你会如何?”

爱尔莎紧抓着这个话茬。

“我便不会杀人。”银玉深吸一口气,出气的时候打着颤音,“至少有你能阻止我。”

“还有呢?”爱尔莎继续追问。

“我也不会被打上神契的‘灵魂烙印’进入祭殿。有它在,我下次转世也会在皇室。”

银玉说得很淡,就像认可了自己的命运。

爱尔莎眼中一湿,奋声再问:“还有别的吗?”

银玉注视着这春意熙然的女子,再审视比白纸还苍白的自己,又想到这或许是见的最后一面了。矜持和自律终究稍微退步,银玉终于答了心底最深处的话。

“我说不定就会留在这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荡起浅笑,有些话只是说说,便能让他感到快乐。

“为了我的师父……”

“也为了你。”

爱尔莎明明一直在他说出口,可亲耳听到后,金眸中忍不住闪出泪光。

银玉担心自己出言唐突,于是解释道:“师父嘱咐过我两句话,让我谨记于心。第一句是‘只愿初心不改’。我瘐于罪孽,但自诩无忘本心。第二句是——”

一些回忆涌回脑内,他深深吸气将其压回去,声音发哑。

“一旦相遇‘能力互补之人’,便绝对不要错过。”

他看着爱尔莎粉白莹润的俏脸,灵动的眸子,他想说——

那个人就是你啊……

但银玉说不出口。

爱尔莎却“听”得分明。

银玉再次低垂眼帘,采用别扭的方式与她再次告别。

“以后,也不会再见。”

他纵容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最后腻了一回,随即转身便走。

头也不回,走得匆忙。

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已经被传出,现在很不安全,要尽快远离她。

银玉的背影像雪白的玉兰,随风飘摇。不知哪一刻便会被狂风挟下,落入淤泥中,净白如一。

爱尔莎伸出手想拉住他,可抓到的只有空气,晕染银芒的凉意。

她的泪灿灿而落。

刚走出去二三十米,银玉的脑中响起爱尔莎的声音。一时间,树上的蝉鸣、初秋的风声,杂音被通通排挤开,她的话一出现便强势地占据头脑的所有角落。

爱尔莎奋力道。

“银玉,你下次力量失控的时候——”

“你就努力地想我吧!”

银玉脚步略微一滞。

月光般淡白的脸颊涣上一抹的绯色。

不管她怎么看我,坏也罢、好也罢、恨也罢、善也罢——

我带不走,也留不住。

但这句话,祭殿余生,让我又多个念想。

温热在心头一转便被他执意散去,银玉没有回头,再次向前方迈去,在心中默念。

“此行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多谢你的好意。顺便有最后一事相求。若你认识通道管理者,请帮我向师父带好。爱尔莎,保重。”

心念到此,银玉的身影凭空消失。

当年赤夜将自己的肉体化作四方大陆的壁垒,故此能阻挡一切物理方式的入侵。这意味着,若是要进入四方大陆,只能依靠空间通道或是能力者自身的转移属性。接应银玉的人其中之一便是“空间平移”的能力者,异大陆屈指可数的五级中“空间系”能力者。

一眨眼的工夫,银玉便出现在十里之外。

他目光冷冷扫过两个面露警惕之色的中年男子,换上和蓝凌何第一次相遇时的肃容,淡淡道:“傀儡师已被审议团之人裁决。你们若不想死,速速和我回去。”

两人犹豫地对望一眼,有点不甘心,可他们已然得知傀儡师的死讯。四级上的能力者在三分钟内毙命,想都不用想,定是审议团的某个巨擘到来。

他们想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但更想多活几天。

于是躬身道:“是,银玉大人。”

说罢,三人消失在原地。

天空湛蓝如洗,大朵白云浓郁得似乎镶嵌在空中。

爱尔莎突然低头捂住脸颊,泪水打湿掌心,随后从指缝中渗出,顺着她的小臂一直淌下。

“银玉……”

“雪集……”

她索性把气息一掩,放声哭起来。

“你们师徒二人一起耍我……”

一滴滴珍珠似的泪珠泛天光云影,从她的手肘滴落。她正踩在石砖铺的坑坑洼洼的地上,三两株小草正从砖缝中冒头,一个幸运的接到了她的泪珠,小水珠碰到草叶后很快便消失了。

爱尔莎还在呜呜地搭着哭腔,而那株得天独厚的小草在疯狂地长高了接近二十厘米后,绽出了两朵如迷你百合一般金灿灿的花。

那原来是一株萱草。

爱尔莎泪眼婆娑地瞥去。

忘忧花……

开得旺盛,绽得蓬勃。

它一心向上长,拔高花枝,为了对爱尔莎说——

放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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