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的,又是他。每次看到这个人,便知道自己在梦中。
哪怕每次做完梦,几天便忘得干干净净,但还是隐约能记得他。因为他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尤其是一双琉璃一般的眼眸。
让他难忘的眼瞳非是光洁如琉、清雅似璃,而是如琉璃般融合了多种颜色。青绿的底子混着湖蓝,金黄的光润透出赤红的晕彩。如欧珀一般,在不同的光线中跃出不同色泽。难以形容那是怎样一种平和中飘着雍容,淡雅中点缀华贵之感,叫人难以相信真的存在如此美轮美奂又变幻莫测的事物。
被他望一眼,似乎某种人与人之间坚不可摧的隔阂变得通透,或许被他一眼看破,或许为他不由自主地敞开身心。
而此刻,这样一双夺天地造化的眼睛正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一原祭现在是躺着的,歪着头向侧上方斜睨,有些不舒坦,于是便翻了个身,视线也变得开阔。
面前之人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少年披着鎏金色长袍,宽宽大大,袍上绣着三条并列的江流,还有一桥横跨三江。江边是葱葱郁郁的树木,隐隐祥云轻浮于空。若是抓过来细细观察,还能看到白鸟的身姿和江中浪花下半掩半露的鱼尾。这些刺绣固然精美,但都用与鎏金相近的古铜色,唯有细赏才能感受到那种隐而不发的尊贵之感。
不过,虽然印象颇深,说到底,一原祭根本不知道这少年是谁。
一原祭试着问过名姓,对方也答了,可他不是听不清就是觉得那发音极为奇怪,就像不是人类的语言那般。似乎有什么在特意阻挠一原祭知道他是谁。但只要不提身份,别的大事小情都好说。
当开始一原祭觉得极其别扭,每次都不甘心地问过,后来也想开了,就算听到一个名字,也可能是瞎编的。干脆也就当他是自己认识的某个熟人,反正在梦里,怎样都好。
看罢眼前少年,一原祭开始打量周围。他躺在一块极为光滑的墨色巨石上,巨石摆在屋中央,四面不挨,只有在四个墙角摆着些孤零零的摆设,白白净净的墙上连窗户都没有。这个房间明明“家徒四壁”,却因为面积大、地板洁净无尘,颇有一派简洁大方的贵气。
少年正站在石床的一侧,拿着纸笔等他。也不知等了多久,见他醒来,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
“师父。”
一原祭在大石床上又换个姿势,懒洋洋地翘着腿,问:“什么事?”
“这是我上周的作业,您过目。”他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少年的嗓音如同雨滴点在玉牌上一般,清扬跳跃。
“你交个作业还这么兴奋?”一原祭一笑,调侃着问。
“嗯。”少年真心实意地点头。
“拿来。”
一原祭一抬手,少年立马把自己的作品递上去。
厚厚的一沓纸缓缓展开,每页八十一个排列整齐的字跃然纸上。一原祭先是眼前一亮,随即陡然一惊。
初见这满篇行云流水,让人不住叫好。挥毫落纸如云烟,洒脱闲适,透着空灵虚旷之感。细看之下,运笔连贯,竟一气呵成。字尾与字头回旋进退,仿佛潜着一条盘踞云端的蛟龙,腾挪墨色身躯,时隐时现,来去无踪。
这无疑是让人拍案叫绝的书法,然而它的内容却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那是本“生死簿”。
更准确的说,只是“死簿”。
一原祭一页一页不断向后翻,在这份死者记录中偶尔看到几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不过也只是一眼带过。他阅着一行行字数接近、对得整整齐齐的字迹,若是忽略内容则赏心悦目;可真的去浏览,便会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像有块石头徐徐往喉中送。
耐着性子翻了近百页,一原祭终于像模像样地从头看到尾,表示自己已经敬业地悉数浏览。合上册子,他长长出了口气。
正想着要怎么夸这孩子几句,然后巧妙地道出疑问,可抬起头,他旋即便是一愕。
眼前已然不是那满怀兴奋的稚嫩少年,他长大了,成为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
宽大的长袍变得合身,圆润的玉色脸孔已然棱角分明,墨色长发半系半散,浑身散发着雍容高雅的尊贵之气。不变的是他的眼眸,流光溢彩的瞳孔与他的气质相映,焕发出摄人心魄的美感。
少年仍在望着他,眼神很静,似在默默观察他的反应。虽不知驻足看了多久,少年没有丝毫急躁,还隐隐有享受之感。和一原祭第一次见少年时的欣喜有几分相似,不过隐而不发。
一原祭的惊讶瞬间便被压下去,怪事连珠,在梦中是常事,不足大惊小怪。
“真是好字啊。”一原祭从容地赞了一声,随即把书册还给他,“再接再厉。”
少年伸手接过,正好听到他的话,险些把册子掉了。
他紧蹙着眉道:“再接再厉?”
原本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成熟,清越中带着优雅。
一原祭第一反应是自己夸得不够,的确,少年的书法造诣已经远超常人,连他这种老辣的眼光都挑不出毛病。他于是道:“笔力劲道,运笔流畅,架构自成一派,不错。”
可少年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一原祭忍不住问:“怎么了?”
少年把册子攥在手里,握成个卷轴,用眼睛盯了几秒。许久,才松了力气,面孔仍冷冰冰的,只沉声道:“好。”
见少年明显不悦,一原祭这才反应过来。
问题不在字上。
是啊,自己该是别扭到怎样的程度,才会让他再接再厉地抄写死亡记录啊!
盼着死者不断增多?
还是少年更加卖力地与时俱进?
或者说——一开始少年说的作业就不是指的书法,真正的任务是誊写死者名单?
也可能从某个时候开始,重点便不再是形式而是内涵了。
一原祭匆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你为什么要记这个?抄那些死亡能力者的名字、等级、能力和死亡日期,你写的时候在想什么?应该不是书法吧?”
少年抬眼盯着他,觉得他问了一系列根本无需回答的废话,于是反问:“我每周的作业不就是记下你杀的人吗?”
话音刚落,他随手指向房间的一侧。
一原祭顺眼瞧去,那里多出一排古香古色的书架,满满当当都是同款的册子。
他愕得敞开了嘴。
一本册子粗略估计有八十页,每页十八行,便是十八个死者,这样算下来平均一天便有二百能力者离世。虽然大多都是二三级,至少他看不在眼里,不过如此大批量的死亡也足够让人震惊了。而且,看这满满当当的书架,估计也有上百本了。难不成,这少年从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一直在坚持做这件事?
还有更关键的——
他说这都是自己杀的人?
一原祭用一种做着梦都没办法消停的表情瞅着少年,苦笑道:“你……还真是坚持不懈。”
少年将最新的这本也放归书架,随后回到他旁边,肃然道:“你继续,我也继续。你说的,好个‘再接再厉’。”
这从少年口中说出无疑满是嘲讽。再被那清亮而旖旎的眸子平静如水地注视着,一原祭很是不自在。
一原祭暗想:这个梦和过去还真是不同,画面流畅、色彩鲜明,事件诡异但逻辑正常。关键是我还会觉得尴尬。真实得好像我戳戳自己,都会痛似的。
于是他抬手偷偷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出乎意料地一阵闷痛。他又换了个姿势,身下的大石块都被他捂得温度不均,他清晰地感到半边温暖、半边冰凉。
少年见他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出言不逊,便试图缓和气氛地道:“其实我知道,你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喜欢。你做事果断,取走生命已然司空见惯。我对他们说不上怜悯,也不能阻止你,只是想多少缅怀他们。死者总该得到些尊重。”
少年在安慰,却也无形地把一原祭推上恶人的极致——
保持进度的无心杀人!
面对此指控,一原祭再莫名其妙都感到些良心不安。
一原祭有自知之明,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在学院里偷偷做的坏事数也数不尽。不过天可怜见,他平均一年杀的人不到二百,而且他还会把所有人用种种不忍直视的方式复活。所以这面向不俗、衣着高贵的少年用一种感叹的方式说他杀人事出有因,而且还是丧心病狂地日屠两百,让他觉得被扣了冤枉死人的大帽子。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人呢?”
一原祭干笑着,可以料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拧成了团。
“血祭所需。”少年答。
“血祭”——即用血肉之躯献祭,用生命力换取力量。
只不过,没有谁是主动进行自我血祭的,都是被强迫而成了某些需要力量之人的牺牲品。尤其是那些二三级的能力者,他们的能力稀松平常,但有了精神力的加持,生命力是常人的几百倍,故血祭后的力量受益也就丰厚得多。
听到这个词,一原祭沉默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想被触碰的东西,这些记忆、经历被存在潜意识中,不碰则相安无事。但此时此刻,两个简单的字眼却长驱直入,把深处的什么勾了出来。
见不得光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下来定有反转。
“我……血祭别人?”
说出口,一原祭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改了味道,变得喑哑晦涩。
不等少年回话,下一秒,一原祭的身体不受控制般径直跳下石床,疯了似的伸手一把捏住少年的领子,也不顾黄袍的质地如何,使劲一拽。两人面孔不过二十厘米,一原祭又凑近了一些,两人的鼻息几乎打在一起。
一原祭血色的眸子瞪起,张口质问:“你给我说清楚,我血祭别人?”
少年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才是祭品好吗!”
他这话是吼出来的。
少年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古怪,凝视他瞪大的血色双眸,似乎企图看透他的心思,从中摸索到他真心的边缘。
对视良久,少年嘴角一挑,淡淡的笑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自讽。
“你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笔佳文,我敬你。说到血祭,没人比你更轻车熟路,我帮你记下了你手上的人命。你说你会成自己手中的祭品?若是如此,真是荒唐得令人发笑。”
一原祭怒道:“可笑?有什么可笑的?”
“你刚不就安然无恙地睡在这抽取生命力的墨玉之上吗?你倒说说,你如何被献祭?”
一原祭愣了下,随即慢慢回过头,他恍然想起什么,脑子清楚了些。
虽然少年说得有理,一原祭还是辩解道:“我就是死不了,又怎样?可我怎么就不能是受害者了呢?”
少年不笑了,改用平淡中洋溢着炙热的眼神望着他,清冷的目光扫过之处一片滚烫。
“有朝一日,若你能用这种方式偿还,我也会解开心结,宽恕你。”
一原祭抓着少年的手微微放开些,因为少年的平静不是说谎者能拥有的。
不等一原祭回味过来,就在这时,画面急转。
转眼,成了另一个场景。
这时的少年又长高了不少,俨然已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背着手站在阳台上,自高处向四周俯瞰。长袍、散发,高台清冷的夜风中,他的背影有些萧条。
一原祭正想接近,而下一刻,竟看到另一个“自己”从屋内走了出去。
他居然变为第三者视角。
“你动心了,对吧。”
青年不转身,语气平静。星辉月芒映在他的眼中,单调的乳白变得绮丽多姿。
另一个一原祭懒懒地倚在木头柱子上,绛色黑纹长袍随风扇响。那鲜红似血的眸子透出些寂寥,仿佛漠视身下的大好河山,只对青年一人提得起兴趣。
“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要留下吗?”
“为何?”
“因为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而那一代皇帝说服了我,让我意识到‘血祭’或许是揭开谜底的方式。”
“可你倦了、也败了。”青年接道。
“是的,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也恶积祸盈。”一原祭慵懒的声音夹杂着沧桑,“所以,当她说要让我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动心了。”
“去了之后,你会如何?”
一原祭认真道:“后果不计,我认了。”
青年掩过神色的悲凉,安静地默许:“也好,那你就去吧。”
“不留我啊?”
一原祭声音带了个弯,带出些纸醉金迷的慵懒,却并不让人厌恶。他一抬手,勾起青年的墨色长发,在手里旋了个圈,然后把一缕长发从身后挑到了身前,顺带着故意把他牵地转了个身,两人相对。他抓住机会凑上去,用力瞧他的眼神,似乎在那之中不发现一些留恋就不罢休。
青年飞快地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呼吸略微急促,面上微红道:“留不住。”
一原祭血红的眸中缱绻着迷离的悲戚。
“你还是恨我?”
青年不说话,对着晚风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告诉一原祭:恨与不恨、留与不留,都只是一厢情愿。
一原祭又问:“你恨她吗?把本属于你的一切也搅了个昏天黑地。”
青年道:“她是叛徒,但我理解其中因果,并不恨她,反而从某种程度上感激她。现在她连你也要掳走,”青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也理解。你们算是情投意合吧。”
听到这话,一原祭刚还细腻的目光突然变了风格,手指一松,浑身上下炸毛般地抖了个遍。他赶忙手腕灵活地摇着手:“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充其量是利益相投罢了。和她在一起,我的神经受不了。”
在一旁观看,没有半点存在感的一原祭眼睛倏地直了。
“自己”居然也有如此惊慌的一面?
瞧这老鼠见了鹰般的瑟瑟发抖,美好的画面急转直下,连他都觉得脸上烧得挂不住。
觑着一原祭满脸推诿的紧张样,青年不由得露出笑意,宽慰道:“放心吧,我懂。她的武力皇室第二,连你都不想招惹。”
一原祭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这才长长出气。
两人沉默一会儿,一原祭突然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和以前一样。”
“没有我主持血祭,你也失业了吧。”
“你觉得我喜欢写那些死者名单?”
一原祭一笑,慵懒而亲昵地道:“你都写了十二年了,如果以后手痒,就写我的名字,反正我死不了。”
如空气般围观的他不禁笑出声:这句如同告白的话,经他的口说出,便成了诡异的癖好。不愧是完全不解风情的自己。
青年瞥了他一眼,不做评价。
觉察到气氛有些尴尬,一原祭接着问:“那你有别的打算吗?”
青年深深吸气,缓缓开口:“我发誓,我会完善那个取代‘血祭’的办法——否则我转世也难以安息。”
“为了拯救我‘血祭祀’的千古骂名吗?”
一原祭的语气顿时不复嬉闹,血红的眼眸格外明亮,让寂夜也染上红晕。
这血色的两点红光,在无数人眼中,是不亚于梦魇的恶魔之眼。
“我尽力吧,毕竟师徒一场。”青年悠然喟叹。
一原祭厉声道:“按照皇室的脾气,就算你有了突破,他们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血祭’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你的成果,还不知道会变什么邪门歪道!”
青年不争,巧妙地转开话题:“别忘了,我好歹算是皇室外系。你连带骂我?”
“不,”一原祭耸了耸肩,“你是个奇葩。”
青年露出些许笑意:“谁让你是我师父呢。”
“现在可不是了。”
青年终于转过脸,墨色长发随晚风漂浮,月光倾洒在他的面庞上皎白无暇。那双五彩的眼眸此刻染上了他瞳孔的血红,清雅中透着迷醉,平静中散出热切,好一番令人目眩。
他轻声道:“姑且,依你吧。”
一原祭的一副慵懒的倦意也融在笑意中,化作神采飞扬。
见顶着自己的脸的“自己”如此欣喜,一原祭心里也热热的,涌出一阵感动,还有一丝很小很不起眼的嫉妒。
可正在他选好位置,期待两人顺其自然发生点什么暧昧的时候,异变陡生。
他被一股大力毫无征兆地倏地抛了出去。
好戏没看到,堵了满腔怨气,一原祭想大叫大骂。可真的张开嘴,却不知道该骂谁。他任自己的身子如秋风扫落叶般飘飘悠悠,心头也是一番秋雨一番凉。
再一睁眼,他回到了熟悉的学院中,正身处学院尘封许久的地下室。
他面前是个女子的背影。
她的衣着极为简单,一套白色衣裙,褐色皮鞋,露出纤长的小腿和优雅的玉臂。及腰的琥珀色长发成了唯一的装饰,带着恰到好处的卷曲,显得蓬松却不凌乱,泛着柔顺的光泽。
只看背影,他似乎就能想象那是个怎样的女子,不施粉黛、不加点缀,定有浑然天成的动人之处。
她面对一个圆坛。圆坛高于地面半米,其上空空如也,如果摆在花园里,一定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大理石的摆设,可坐可站可当桌子。再瞧四周,一盏孤灯摇曳,光线昏暗。灯光下,似乎房间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内还立着一块足有四米高的墨玉,不过黑压压得难以辨认是不是是先前他躺过的那块庞然大物。
正在一原祭心生警觉的时候,少女开口了。
“一原祭,你可愿意?”
她的声音柔和而优雅,但在他耳中,很少有人说话如此霸道。
一般女性的声线偏柔,偏高。有的若长笛,欢悦跳脱;有的若八音盒,清脆悦耳;有的若单簧管,正直干脆,当然也不排除一些怪里怪气让人觉得别扭的。还有一类便是如她一般似管弦乐,声音柔和渐变,吐字圆润饱满,不失为一种让人着迷的嗓音。她发挥了声线优势,声音平和而舒展。
然而,那七个字却完全没变调。
如同七次奏响同一个音,唯一的区别便是力度有些许不同。这就给人一种刻意平静的压抑感,若答错,暴风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换言之,她这完全不是问话。
一原祭觉得气氛极其压抑。
答,却不知道她到底问的是什么;不答,感觉会有不幸降临。
“你可愿意。”
她又问了一遍,一字一字,依旧平生起,平生落。但不同的是,话语攻势升级为实际攻击。每个音节竟带起能量的波动,明明看不到,皮肤却敏锐地捕捉到异动,跟着叠加的波函数一起颤,让他没来由地瑟瑟发抖。
这种压迫感完全不像是梦境。很多梦中的对话都没有含义,装傻充愣、含含糊糊就能混过去。可他显然不答就进行不下去,而且貌似也不会再有人出现帮他解围。
他秉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道:“我愿意。”
下一刻,一原祭被凭空转移到圆坛中央。
背对着少女站着,他发觉自己动不了。
“血祭的始作俑者,从今天起,你便是他的祭品。”
话音落下,随之,一原祭完全失了身体的控制权。
全身血脉喷张,血液不受控制地乱流,在血管中东闯西撞。刚开始很热,热得觉得有一股火要把他从内烧焦,很快又变得安静而清冷,仿佛他被丢入巨大无边的寂冷之中。
一原祭不反抗,也无力抗拒,哪怕他是控制血液的能力者。
根本不需要看到她的脸,他早就意识到那是谁。
这场景终于和他现有的记忆接上。
对上那凌驾天下的女子,哪怕不死之身,也要做好与世长辞的准备。
遇见她,一原祭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跑不掉,就装死装到底。
谁让她强悍至斯!
一原祭任凭各种感觉在他的体内肆虐,有的收缩、有的伸长、有的劈裂、有的撕咬、有的麻木、有的空空如也……
他满心想的却是别的。
之前伴我左右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的……徒弟?
后来又和我断去师徒关系?
不管哪样,好想见他啊……
我答应的话、说出的承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为什么我觉得都是真的?
内心的种子一梦之间草木荣华,真实得连自己都相信了,不舍得就此把它连根拔起。可是当断不断,难道一梦不醒?
心里的痛总是要盖过身上的痛。
一原祭宁愿隔三差五就来一次相同的梦,如果可以,他一定要喋喋不休地一遍遍问下去。
“你是谁?你的名字?拜托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啊!”
.
再次睁眼,是双层幔帐。
身下是专门为他打造的大床,软得似一摊羽毛,大得抵半间房。那是某天他决心要用无聊消磨永生的寂寞,于是把心思寄托在床上,努力打造出一个“与山川共存”的存在陪伴自己。
一原祭正正地盯着那蓝绿黄相间的幔帐,突然觉得这色彩和那少年的眸子如此相像。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抓到了什么硬硬凉凉的东西,此般和床不搭调的东西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原祭不禁蹙眉,把那东西举到眼前,定睛看去。
那竟是一块鹅卵石大小的黑色石头,表面泛着墨色光泽。
他的心中涌上很奇怪的熟悉感。
一阵心血来潮,他躺在床上,抬起双臂,把石子抛来抛去。
左手指尖一弹,石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接着右手一抓,又一个反手扔到半空,再接住。似乎是一个无形的人在操控石子逗他,否则他怎么不停地抡着双臂,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有谁看到一原祭和一块石头过不去,一定会忍笑忍到肺痛。
可他耍着耍着,却发现这石头外表冰凉,在手中这么久却总也捂不热。
一原祭皱起眉头,随后右手拇指轻轻在食指指肚上一划,随即一滴鲜血渗了出来。一个嫣红的小血珠从他的手上溜到石头表面,随后仿佛表面张力突然消失一般,缓缓摊开,最终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红色薄膜。
仔细观察后,一原祭的神色变得凝重。这石头定有什么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秘密,可偏偏有那么一层东西护住了石头,让他无法与其直接接触。
他蓦地想到一个人。
突然出现的物件,看不见的屏障,连他的血液也无法突破……
必然是他的手笔了。
一幅画面在脑中缓缓成型:某人三更半夜到他的地盘,进他的卧室,站在他偌大的床边,偷偷给他塞东西,让他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一原祭墨眉深锁,随即抬脖子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见一切正常,所有零件都在,这才稍微安下心,不过残余的别扭感逛荡出了疑惑:
他送来这石头供自己研究,又故意把石头包上,不让自己真正接触到它。
这矛盾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初衷呢?
一原祭烦恼地把墨石扔到床边。
不想了,甚是麻烦!
他打了个心累的哈欠,叹道:“雪集啊雪集,你好歹留下点痕迹呗!我想去法庭告你夜闯私宅,苦连证据都找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