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
夜里传来一声女声呼唤，白邙缓缓起身，远处楼阁，隐见到一个撑伞的妇人，领着一位四五岁的小童，缓缓行来。
那童儿，在妇人手中抱着，似有甚么不满，一边大哭大闹，一边使着拳脚，对着那妇人一番踢打。
“老爷...少主子哭闹的厉害，硬要来寻你，奴家制不住，又寻不见老太爷...”
妇人近得楼前，或是恐莫松责骂，还未上楼之时，便连忙说这一番解释，却被白邙一声爆喝，话未说完，当即喝断。
“速速离去，否则招致杀身之祸！”
白邙瞪着双眼，紧紧握住刀柄，在他闻见王邪那一声怪异的笑时，俨然已知，为时已晚。
妇人将伞举过头顶，她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她晃眼看见地上的具具尸首时，不由触目惊心、浑身一颤。那些伏倒在地的尸首，鲜血随着雨水淌成一条细流，缓缓向她脚旁流来，她不禁瞳孔涣散，惊恐的叫出了声来。
“老爷...黄管家...”
妇人双唇颤抖间，轻轻的挤出几个字来，她慌忙的将手中小儿抱紧，看着眼前的皱眉沉静的白邙和兀自冷笑的王邪，不由摇头，喃喃的道了几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随后便立马丢弃了手中的雨伞，已顾不得雨水湿透，她一边惊呼着：“来人..救命”，一边恐慌的往回奔跑。
还未奔出十丈之外，只见一袭刀光翩然而至，伴随着几句极其阴森的冷笑，那妇人由喉咙间散出一道惨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番抽搐，双目翻白死去。
王邪一击得手，摸着刀，跃上亭楼，兀自冷笑。
此时，妇人怀中的小儿拨开了她的手臂，在寒雨中缓缓起身来。这一道弱小而又凄楚的身影，便也不吵不闹，亦不显得惊慌或恐惧，他伫立在妇人的尸体旁，久久不愿离去。小童儿似被寒雨冷透了身子，几番站立不稳，踉踉跄跄，浑身发抖。他紧紧抱住身子，瞪大着一双稚嫩的眼眸，用着一抹怨恨而又仇视眼光，直向王邪望去。
王邪便这样与他双目相对了半刻，那小童并不怕他。当他从小童眼中读到一股恨意和幽怨之时，王邪心中不由莫名的恼怒，他开始躲闪小童的目光，他心中瞬时而起的一股怨气，猛的冲上了心头，一般般滋味如潮如涌，那些内心中的烧灼、焦虑、烦闷、甚至夹杂着许多自卑，顿时让王邪手中长刀，握得铮铮作响。
“没有人可以恨我！！！没有人！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失败者，永远不是！！”
王邪忽然咆哮，如一只发了狂的野兽一般，即使是面对这个手无寸铁的五岁小儿。他露出一列阴森的牙，双目似血一般射透这无边黑夜，飞身一刀，直向那小童扑去。
小童并不闪躲，或许他亦不知闪躲，只呆呆的看着这一刀，向自己身前刺来。
白邙终是不忍，旋身飞至，“铛”的一声，拨开了王邪这一击，左手又复来一掌，拍在了王邪的胸口之上。王邪一声闷哼，翻身落地。
“怎么？你对那小儿，心生怜悯么？”王邪起身，狰狞一笑道。
“若我说是呢？”白邙提刀封门，已然做好相博的姿势，一语冷冷答道。
王邪不过一声冷哼，透着一丝轻蔑和不屑，他却不想与白邙相博，只轻轻的将手中刀收入了鞘中。
白邙见罢，遂收了刀。他转身俯首，欲将小童轻轻抱至后方阁楼中去。他从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玉灵宫有三五位下人，此时正在不远处的窗阁上，偷瞄着自己。他们不敢出声，更不敢舍命前来救主，只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纵使莫松不在，他们应当会照料好莫松的小儿罢？”白邙心中一念。
当他即要伸手去抱住那小童儿时，便在手指要触碰到小童儿身体的一刹那，那小童忽然甩手将白邙的手掌撇开，用着一声生气而又稚嫩的言语，朝着白邙一声断喝。
“我不要你救！”。
小童儿憋着气，寒雨夜里，他涨红了脸。
“你...这是为何？”白邙十分的不解，只当是这小童儿平时在宫中娇惯，人人都让着他，或许他只是还不懂，这些要紧时候，关乎生死。
白邙仍是伸手去抱，却又被小童儿拦下。
“既杀之，又救之，反复无度，卑鄙小人。我若不死，待提剑之日，定要寻你一报此仇！”
小童儿仰头一语，语气甚烈。他瞪着双眼，怒视着白邙，透着那幽幽的眼，白邙看见的，满是憎恨和决然。
“你说甚么？！！”
“既杀之，又救之，反复无度，卑鄙小人。”
白邙听罢这句，不由心头一震，不禁连连退后数步。他如何能想到，便是眼前这乳臭未干的五岁小儿，在生死攸关之际，竟未有一丝怯意，却显得十分勇敢和坚韧。让白邙十分诧异的是，眼前这个小童儿说出的这一番话，即便是世间寻常人，在生与死面前，都未有几人能毅然决然的说得出口吧？
“长恨无尽...莫松有子如此，铮铮铁骨。有女如麻雀，少而独立。是所谓幸，还是谓不幸？”
夜风萧条。白邙怀中抱着一柄长刀，在雨中毅然返头，空中兀自闪过一道雷电，映亮了白邙落魄般的背影，他即要悄悄退去。
王邪眼中那股杀意仍未消散，他看着白邙走过自己身旁，王邪复拔刀时，白邙并未阻拦。白邙知道，王邪于这世间，本就是个嗜杀的恶灵，他心中永远怀着对世间的憎恶和仇视，他要杀的人，不分尊卑、贵贱、或老幼。
他总是那么利落，每一次刺杀，几乎灭门。王邪面上透着那股魑魅笑，很多时候，只是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恐惧，这恐惧，源于自卑，也源于仇恨。他既看不得有些人临死前苦苦哀求着自己、一副讨教求饶的嘴脸，也看不得有些人经历生离死别后，对自己怨恨仇视的眼神。
白邙听见背后一声轻微的倒地声响，他闻见王邪扭曲的笑，那小童儿，已然丧命。他沉寂了许久，终是回过头去，将地上黄管家、莫松、麻雀等尸体，一具一具背至莫松的书房之中，再将那满阁的书籍，一一推翻，掩盖在他们的尸首之上。
他取来硝石与些许干柴，在这雨夜，在玉灵宫中，在这道书房楼阁，纵了一把熊熊大火，映亮了整片行宫。
“怎么？入盟多年，白兄仍是如此多情。”王邪站在白邙的左侧，当他看着白邙对着眼前的熊熊烈火，黯然沉思时，不由闷哼道。
“吾入盟七年来，素来只对盟主所令刺杀目标下手，今夜竟将一家老小，悉数灭门。于心何安...”
雨水由白邙面颊滴落，他显得十分愧疚与自责。
“罢了，你我都一样，浪迹天涯的刺客，谈甚么感情与怜悯？依我看来，你不过是对那相逢一日的小女童，心怀愧疚罢了，其他人，于你心中亦是不痛不痒。”王邪一声冷笑，极具嘲讽道。
“你监视我？！！”白邙忽然侧头怒道。
“谈甚么监视呢？自你在花水榭居刺杀柯吉前一日，我便来到了许昌城，我不过是，恰巧碰见了你们，随眼看了看而已。”王邪轻蔑道。
“我与你不一样。”白邙听罢，回过了头，语气凛然道：“你是冷血噬命的恶魔，我不是。”
“恶魔？”王邪不屑笑道，他摇了摇头，一手指向那烧的正烈的楼阁，不禁笑道：“白邙！你以为，杀一人和杀十人，是甚么区别？”。
“地府早已空尽，人间才是炼狱。神仙早就遗忘了这个世间，世人皆苦。”王邪面目狰狞，朝着白邙一阵怒吼道：“你不要自持甚么清高，你与我有何区别？吾自小入盟，如今已十六年，而你不过入盟短短七年，论功劳，我早已是天涯盟元老，而盟主却让你做了右护法，还要将盈盈嫁于你，世间尚且如此不公，有甚么要呆？”。
“便如莫松一般，玉灵宫本是白马山庄的一条犬，莫松依附着它，才得意如今的安定，才得以家人富裕衣食无忧，你便是只杀他一人，便已是诛尽了他全家。你可知，待到莫松死后，他的子嗣老父，便会被白马山庄驱出府外，无家可归，自此流浪街头？他们会饿死在街瓦巷里，或冻死于山野林间，他的小妾便会被白马山庄的某位弟子或总管，掳去做了丫鬟，或日日夜夜伺奉在他们的床榻之上，受尽凌辱。而莫松的小儿子，则会被哪路豪强作了买卖，至于那个小女童，多半被掳去了烟花之地，作了一世娼妓。”
王邪一语道尽，眼中满是怨恨与愤怒，只看得白邙无言，又复咬牙切齿道：“想想吧，世道从来险恶。你从前，杀的那些人，与莫松又有何异？你可知，他们的子嗣，如今是怎样的苟且在这万恶的世间，亦或是怎样受尽屈辱的死去。我不过是给了他们一把快刀，你才是那冷血的恶魔。”
白邙听罢，心中再度沉重。他想起，莫松临死前那殷殷相望的眼神，想起莫松的那些哀求和绝望、那些留恋和期盼、那些从心底透漏出来的求生的欲望、和自知不敌却猛然拔剑相博的绝望时，白邙似恍然大悟一般，顿时如一道道寒冰，泼在了他自以为是的心头之上，凉了他一身。
他看着手中冰冷的长刀，沉默了许久。而后，他忽然想起了甚么，伸出那只颤颤的手，从怀里摸出了那柄月牙桃木梳儿，置于掌中，细细的沉思了许久。
麻雀已逝，消陨在这火起之中。白邙透过那道缥缈的火光，他似乎看见麻雀正站在那处嘻嘻的笑着。
......
“麻雀，今日无雨，你想...去放风筝吗？”
“真的么哩？”
“你害怕爹爹责骂？”。
“嗯...爹爹不许我乱走。”
......
“这世上有一种鸟儿，它没有孔雀那边美丽的翎羽，没有夜莺那般动人的歌喉，没有雄鹰那般宽厚的翅膀，它甚是如万物中一粒尘埃，无人理睬。可它却是从不会被束缚或被喂养于笼中，你若拘它，它便不食不喝，直至饿死。”
...
“麻雀你看，大哥将你的眼泪藏在了手掌中哩？”
...
“大哥，我走了。”
火光中，麻雀俨然一笑，轻声道完，她清澈的眸子中，落下一滴晶莹的泪。只在要转身回家前，仍是轻轻浅挽了衣袖，与白邙作了一个万福礼。
白邙浅笑，麻雀终是消散在这道楼阁大火之中，再也寻不到了踪迹。
“我与你不一样。”白邙望着身旁的王邪，沉静道。
“何意？”王邪瞟了一眼，侧头问道。
“你是个杀手，我只是个刺客。”
白邙冷冷道完，拂袖一扬，将那柄桃木梳儿，掷入到面前熊熊的大火之中，转头一跃，翩然离去，消失在玉灵宫中。
夜半子时，许昌城东，火光粼粼。风雨夜里，两匹快马，如同一道幽灵，窜出了许昌东门，没入了夜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