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凛凛刺来,寒雨纷飞。
白邙一个侧身,举刀撇过了剑锋,莫松一刺未中,返头又刺,白邙眉间一闪,只一个后翻,稳稳落在了阁楼屋檐之上。
“莫宫主,请接第一刀!”
白邙兀自冷哼,手中刀光骤起,真气所致,直掀飞了房上的青瓦。黑夜中,只见得一袭青纱腾空而起,刀影人身几乎相合,随即化作一道如流光清耀,如风驰电骋,直向莫松胸前猛烈扑去。
刀锋未至,莫松已觉胸口一寒。这道清耀,幻化于空,莫松欲要躲过这一击,不由猛地一个翻身,翻至十数尺之外。刚立稳脚跟时,仰头一看,那道清耀却已然相临不过数尺,清耀中,有一柄长刀飞至,刀锋上的片片寒芒,已然映在了莫松的瞳孔深处。莫松已知无处可逃时,不由屏气闭目,便不再抵抗,口中只“罢!”了一声,留了一句叹息。
“噗呲!”
一声闷响,应是被刀破了膛的声音。莫松只觉得身躯猛烈一颤,以为自己被一刀刺中即要将死之时,却发现身上并无任何痛楚,这才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邙将蝴蝶刀从那具尸首中拔了出来,刀光一闪,引出的鲜血,“噗呲”一下飞到了尸首身后的莫松的脸上。那忽然飞来,为莫松挡了这一刀的人,此时轰然倒地。
“黄管家?黄管家!!”
莫松大惊,当即蹲了下去,一把抱住了黄管家的头,泣声喊道。
他未想到,自己一番喝斥,黄管家非但未走,此时还迈着蹒跚的步子,不知是在甚么关头,这一位花甲老叟,却是使出了全身的余力,扑到了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住了,这寒凛凛的索命一刀。
白邙这一刀,刺的精准,直将黄管家的心脏,刺了个窟窿。血混着雨水,瞬间染红了整片地面。
莫松伏在黄管家的身上,一阵摇晃,终是未见黄管家再睁开眼。不远处,黄管家端来的姜汤散落一地,碗碎了,那根斑驳老旧的木杖,还保留着跌落在地之时的震颤。莫松抬眼看了一眼白邙,他确实是一个精炼的刺客,黄管家死时,只在眨眼之间,未有丝毫痛楚,未能发出一声哀鸣。
莫松心如死寂一般,他深知,无论自己如何相博,终究逃不过这一刀毙命。他仰头对着长空,遥相一叹,遂将手中龙泉剑扎在地上,伫立在雨中,等候着死亡。
枉死了一个老者,白邙心中有些不适,他并不想连累无辜,对于白邙来说,组织的命令,便只存在于刺客和目标之间,若非他人阻拦,自己绝不会杀任何一个除目标以外之人。
“第二刀!”
见到莫松已不再抵抗,白邙提刀,旋身当空一舞,这招“极光化蝶”,由内力催动刀锋所散落的阵阵刀光,瞬时化作翩翩白蝶,纷飞而至。这招虽缓,却可让闭眼的莫松,闻不见一丝动静,便死于一片无息之中。一般人若是捱着这么一片,定然筋脉俱断,殒身而亡。
一瓣白蝶向莫松喉间扑去,这刀气锋利且柔软,驰于空气中,未有一丝波澜。无声无息,即要吻在了莫松的颈脖之上。
白邙以为即要了事之时,刹那间,从莫松身后窜出了一人。刀气已至,电光火石之间,那人猛的一把将莫松推向了身后,随后挺开了胸膛,伸手一揽。
这又是一位老者。
那片白蝶刀气,此时刎在了这老者的脖子上,在那里纹出了一道美妙的血花。老者摸了一下喉间溢出的鲜血,渐渐双目涣散,倒地死去。
白邙眉间不禁颤了颤,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早在宫墙之上,撑着伞,在莫松开窗之时,用着流星刺一下将莫松刺死便是,为何要佯作多情的善人一般,而要让这一道堂堂中年男儿、玉灵宫之主,提起剑来,堂堂正正的赴死。
刺杀是留给卑鄙者的,君子应令他拔剑相博,有尊严的死去。
白邙忽然一叹,这第三刀,必要让莫松身亡。
“爹!!”
雨里莫松的一声咆哮,悲极深处,捶胸顿足。莫松想起了他的秋烟图,想起了他的江南金丝木,想起了莫太爷在宫中院里新翻的泥土,想起了他坐在阶梯之上仰着头痴痴的笑。他还想起了,自己昔日对父亲的百般指责。
可是莫松他心中知道,若不是为了他的妻儿,父亲不会舍身入火海,以至身残,从此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为了他,父亲不会挺身而赴死。这一刻,莫松才略明白昨日黄管家于自己未说的口那句话,黄管家是想告诉自己,父亲其实并不痴傻,他心中明了,只是无处去说、无从去说。
莫松看着怀里安详睡去的父亲,沉寂了许久。
他抚起了被雨淋湿的遮面长发,那一头年轻时的乌发,如今已有如道道霜痕,他两鬓斑白,脸色暗淡无光,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一些疲惫的倦态,在这无尽漫长的冬夜里,悄悄的布满了眼角的细纹处,他似有些累了。
“第三刀!”
白邙一声冷喝,已断定了要取莫松之性命,即要出手之时,却见到莫松忽然挥剑而起,执剑刎过喉咙深处,剑锋过处,淌下一泊鲜血,洒落。莫松倒地时,浑身仍抽搐了几下,终是没了气息,自刎身亡。
风雨未歇。
白邙将刀入了鞘,冷眼过处,既有惋惜,也有沉叹。莫松已死,就在他便要返头离去之时,忽然从书楼的一处角落,闻见了一声轻微的异响。
那是脚踩碎了枯枝所发出的细微声响,自然逃不过白邙的耳朵,他猛然返头一顾,喝了一声:“谁在此处?”。
一声喝完,一番沉寂,未见有人现身。白邙觉得有些异常,便摸着刀,欲向前一探,他贴着墙轻轻走去,到了转角处,白邙猛然探过身去......
他看见了,一个披着短发,穿着锦绒袍子的七八岁小童。
他偎在角落里,一双手缩在袖内,浑身瑟瑟发抖,隐隐抽泣,不敢仰头。
“好熟悉的身影。”白邙惊叹,忽然想起了甚么,不由瞳孔一张,大惊道:“麻雀!是你吗?”。
唤了几声,那小童不肯抬头,白邙不禁伸手,欲拉开她那双正发颤的、遮着面容的小手。谁知才方触摸到她的手臂时,这个小童不禁猛地仰起了头。她眼中泪光闪闪,面上凄楚可怜,见到白邙时,这张本是稚嫩顽愁的脸上,此时不知是增添了多少恐惧和害怕。
她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想要远离白邙,直至她小小的身躯,紧紧贴到了墙角上,再挪不动时,看着白邙近前来,更是发颤的厉害,眼泪直坠,目光惊恐,已然说不出话来。
“麻雀,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向前,急切的一番询问。
麻雀没有说话,而是用着她那一双颤抖的双手,从怀中摸出一颗乌黑木檀珠,发着颤,十分不稳的送到了白邙跟前。白邙知道这颗珠子,是麻雀娘亲赠与她的护身器物,他并未接下,只是一把将麻雀抱入了怀中。
白邙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从麻雀颤抖的身躯,和惊恐绝望的眼中。他深觉心痛与愧疚,这番悲痛和内疚,如山呼海啸,天崩地裂般呼啸而来,几乎令他不得呼吸。他已不敢再看麻雀多一眼,那番凄楚与悲悯,仿佛和他十数年前所经历的白氏一门灭门的夜晚一样,对于麻雀此时的悲、惧、怖和殇,这一番又一番的滋味,他能感受得真真切切。一个七八岁乖巧懂事的女童,却不知如何承受的了。
“大哥...这个给你...你可以不杀我吗?”麻雀闪烁着眼泪,弱弱的一语,几乎绝望哀求。
“麻雀,大哥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白邙心中隐痛,恍惚道完,又将麻雀手中那粒檀珠,放到了她的囊中。
麻雀仍然是怕的发颤,看着白邙之时,双目之中,早已没有了白日里对白邙的那股信任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惊恐与惧怕,惧怕的,见着白邙便似乎如见着一个冷面的陌生人。
“你杀了爹爹。”
麻雀用着几乎盛满泪水的眼神,看着白邙,忽然抽泣道。
“麻雀啊...麻雀...希望你能明白,大哥只是身不由己。”白邙心中沉念,却始终未说出口,只伸手来,轻轻抚上麻雀的脸庞,麻雀脸庞冰凉,恰似这夜里的寒风。
“大哥若不杀我,我便回房去了。”
不知麻雀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此时竟自顾从白邙怀中挣脱,白邙松了手,看着麻雀弱小的身躯,她转身离去,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几乎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童。
白邙不忍再看,不禁轻轻转过头,闭了眼。如何也没有面目,再见这一个虽相处一日、却走进了自己心中的小童儿。他害怕再看见麻雀仰着头时,那双目盈盈中透出的信任和期盼,哪怕是一丝一毫。
就在白邙心痛如潮之时,忽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快,且疾。白光过后,便闻见一声稚嫩的哀呼。
“流星刺!!”,白邙忽然心中一颤,猛的睁眼,一回头时,却见到麻雀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麻雀!!”
从心里而来的一声痛呼,此番响彻山林,震飞了夜鸟,它们扑打着翅膀,化作粒粒孤影。白邙猛地拔刀返头,腾空而起,一刀向那身后不远处所立之人,凛冽劈去。一股怨恨上心头,一刀如山呼海啸、泰山压顶。
“铛...”
那忽然而来者一声闷哼,他虽是挡住了这刀,却不禁连连退后数步,胸口震痛,还未等他立稳身时,这一柄寒光凛凛的蝴蝶刀,已然架于他的颈脖之上。
“数月不见,白兄功力见涨矣。”
这来者抚去遮面长发,一双如狼般锐利的眼,白面如雪,嘴角一勾,白齿森森,露出狡黠一笑。
“王邪!你来此作甚?”白邙把住刀,冷冷哼道。
“江南支飞书,想必你也见了。我由山北而来,特到此看看白兄之进展,待明日共同启程,面见盟主使徒。”王邪不紧不慢道完,轻轻弹指,将白邙架于自己颈脖上的刀移下,又笑道:“白兄,我等共效命盟主,本是同道中人,你又何必刀锋相对呢?”。
“那个童儿,与你有何干系?我既已达盟主之令,本已错杀两人,你如何残忍,竟能对一七八岁的柔弱小童,痛下杀手?!”白邙将刀拄于地上,一番恼怒与质问,王邪却不以为然,仍是笑得轻蔑。白邙虽是一腔怨恨,却只能无可奈何摇头一叹,纵使千般万般,若非自己对莫松留情,事态又如何会发展至此。
白邙将倒地的麻雀轻轻抱起,流星刺穿透了她那一件并不合身的绒袍,扎入了她的胸口,血流潺潺,染了白邙一身。雨声如泣,拍打着木叶,似阵阵哀嚎。白邙将麻雀置于一处遮雨的阁楼之下,握住了她那只垂垂无力的小手,擦去了她面上的血渍,再伸手,将麻雀此时凌乱遮面的几抹发丝捋直了,用小指轻轻一勾,梳至侧脸。
白邙双目通红,血丝遍布。他静静看着麻雀这张白净而稚嫩的脸庞,看她轻闭眼,看她沉沉睡去,无声无息。
有些人相逢是缘,有些人,相逢却是孽。有些人,恨不相逢!有些人,却恨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