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有一座锦绣宫殿,坐落在城东的山林之中。高墙庭院,角楼行廊,碧瓦朱檐,透着山林树木间隙,一眼望去,高殿处,薄雾层层,白纱抚面,若隐若显,好似琼楼玉宇。
玉灵宫便是如今许昌境内唯一的势力,多年居此,其门下八十护卫,加上名下各处商队十几支,经得莫松十几年一番运作,将城中旧时经商家族纷纷排挤了去,如今已然一手掌控着许昌各处的商贸互市往来。
巳时三刻,玉灵宫北侧的一处高墙下,一粒人影,从林中钻了出来。至墙下时,又谨慎的观望了一番,才趴在地上,沿着一处狗洞钻进庭院中。
见四下无人,麻雀便扑去了身上的灰尘,慌忙往自己的卧房方向行去,路过藏书楼时,麻雀仿佛听到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于是便蹑手蹑脚的伏在楼下,静听了片刻,闻着说话声,才知晓,正是爹爹用着一如既往的责怪语气,在书房中斥着下人。
“你是如何看管老太爷的?昨日晌午才从长安运到的一副秋烟图布,那可是天下名手山鬼所画,价值千金,竟被他当作衣裳洗了。自上次老太爷误将江南金丝木作柴劈了时我便吩咐过你,看紧老太爷,不许他东摸西碰,你这厮怎地不受教化?”
书房里,莫松一把将桌案上的书简扫翻在地,似一腔怒火在胸中翻腾,一张愤怒的脸显得十分扭曲。门前跪着的下人,低头垂首,被莫松这一通怒责,早已是心惊胆颤,浑身发抖。过了半刻,莫松终是短叹一声,一掌拍在脑门上,才十分无奈说道:“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下人得了信,颤颤的回了一句:“偌!”,便弓着身子,缓缓退去。
......
“少主子?”
麻雀本是倚在书房楼下,聚精会神的听着父亲在斥骂着甚么,忽然耳旁传来一声轻唤,惊了一跳,连忙返头看时,原是管家来此。
“少主子应当尊爹爹的话,多在房中读书练字,无事可不要在宫中乱跑哩,你爹爹事务繁忙,莫要打扰他才是。”官家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将麻雀牵到一旁,才站在楼下仰头唤道:“老爷,午膳妥了,请老爷前往用膳。”
“知道了,你先去唤太老爷和二位少主子,我随后便来。”
楼阁里一声回应,管家听罢,轻轻垂头,牵着麻雀蹒跚地往厅中去。
管家姓黄,自莫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便做了莫家管家,一番岁月消磨,如今已是七十高龄,白眉苒苒,双鬓如霜,一口牙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烂了掉了,如今便只能干抿着嘴,一笑起来时,额上脸上的一道道深浅皱纹,便如蠕虫一般弯弯曲曲。
麻雀自小起,时常会偷偷跑出自己的寝宫,在这片林子中悠悠闲逛,时不时还去探一探莫松在做些什么,往往不到一炷香时候,管家总能寻到他,再将他牵回寝宫。麻雀跟着他,倒是显得十分适应,两人一齐迈着细步,不时间,麻雀还会仰头望一望他。
两人穿过行廊,入了侧厅。一张红木方桌上,已然罗列着满桌佳肴,直冒着腾腾热气。桌上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位约莫五岁的孩童,孩童一边吵闹着要吃肉,老者一边轻声哄着,婢女下人们见到管家领着麻雀进门,纷纷躬身作礼道:“二少主、黄管家!”。
“爷爷!”麻雀礼貌的唤了一声桌上的老者,待奴婢挪了凳子,便自顾坐上了桌儿。老者听到麻雀呼唤,便是连头都未抬一下,只撇了一下眼睛,并未作理睬,仍是自顾哄着旁座上的孩童。
不到半刻时候,直听见门外仆人唤了一声:“主子!”,麻雀返头望去,正是爹爹莫松斜着脸,迈入厅中,直见到那孩童甜甜的唤了一声:“爹爹”,莫松忽然一驻步,顿时两道浓眉一弯,面上的愁容瞬间一消而散,连忙跑到桌前将孩童抱在怀中,才露出了一抹笑容。
四十之年时,莫松取了一房小妾,次年,小妾产下这个孩童。中年得子的莫松,自然是十分高兴,因为此事,平日里一贯愁容怨气的莫松,却一连数月,只要见到此子,便笑开了颜,下人们才常常奉承道:“主子如今可显年轻多了,哪里像个不惑之年,这都是因为三少爷这个福祥。”。莫松有意无意听到时候,心里亦是笑开了花,便连这孩童的姓名,都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钱财,请的道人所赐。孩童出生那时节,冬雪漫漫,山林如银装素裹,天地灿灿。道人来到宫中,抱出孩童,轻轻在他额头一点,却不想将他逗笑了,只等这孩童笑出声时,忽然层云破开,金光如曜,恰是一道漫长冬日的初阳展露了来,道人大喜,遂赐名莫曦,示以晨光之意。
一家人齐座了,管家吩咐仆人给宫中女眷们送往饭菜毕,亦入厅来,候在一旁。莫松这才将手中小孩放下,笑道:“莫曦,去,跟爷爷坐。”,随后便唤着黄管家一齐入了座,黄管家自是千恩万谢,却被莫松拦下。
几人进膳毕,莫松一边饮着酒,才望了望一旁正在逗着莫曦的老者,想起画布被洗之事,心中忽然不快,顿时恼上心头,命仆人将麻雀和莫曦带走了,才凑到老者面前忿忿道:“爹呀,您说您如今都年近古稀,又不愁吃穿,享尽荣华,本应是饮茶赏花、清享晚年之时,您这一把老骨头却舍不得歇下来,整日不是在宫中砸墙敲瓦,便是翻地种菜,将我这玉灵宫搞得是七零八落,处处狼藉,您老就不能舒坦的歇歇么?也省的我等晚辈整日操心,怕您哪里再伤了身子!”。
莫老太爷听得这一番埋怨,捋了捋唇下的一抹白霜短须,却只是双目轻斜,似漫不经意一般,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坐在桌前,痴痴的笑。
“唉...”
莫松见状,无奈而又沉重的一声长叹。只当作是这一番话说到九霄云外去了,未落得一个声响,便只能作罢了。随即便吩咐下人们照看好莫老太爷,出得厅门而去。恰在行廊之中一番渡步,沉思着近日来许昌的大小事物时,忽然黄管家拄着杖子,缓缓行到了跟前。
“主子莫怪...我自小便跟着老太爷一起长大,仍是做了几十年管家。老太爷就是这样的性情,喜欢忙忙碌碌,整日操劳,一刻也不得闲下来。便像极了您,如今不也是为了商队事物,日日操劳忧心嘛?”黄管家于莫松并列于行廊中,弯眉说道。
今日寒风犹烈,山林呜呜,树木摇曳不定,这冬日的第一股严寒已至,兴许消不得一月间,天空中应会飘起雪花。
莫松舒展了眉头,转过身时,才发现黄管家立在风中,浑身瑟瑟,这才取下自己身上披着的一道绒边锦袍儿,套在了黄管家身上,和颜笑道:“黄叔!天寒了,多添几件衣。”。
“其实...你父亲他...不过是为你..”
黄管家摸着身上的袍儿,欲言又止。他面上瞬时闪过一道泪花,终是奄奄的笑了几声,寒风中作了个揖,拄着杖,蹒跚的离去了行廊之中。他并未告诉莫松的是,莫老太爷虽是神智受损,心中却仍然些许明了。莫老太爷整日的忙碌着一些琐屑的事,不过是心中害怕,害怕自己有一日再不能动弹,害怕成为了一个毫无作用的老朽、害怕有一日被莫松嫌弃和厌倦。黄管家知道,人不怕老,只是怕有一日,老而无用。
莫松自然知道,黄管家说这番话的心意,只是希望自己不再去责怪莫老太爷。他虽只是莫家的一个管家,却与莫老太爷,有着总角之交,随着莫老太爷东奔西走,历尽操劳,两人感情至深,已至推心置腹,抵足而眠数年。如今花甲之年,莫松当家,又随着莫家迁到许昌;想是前些年,还可与莫老太爷饮酒品茶、庭前共话,可奈何一袭横祸,让莫老太爷伤了头颅。如今莫老太爷却变得痴痴的,整日除了闷声忙碌,便是不知坐在何处,捋着白须兀自傻傻的笑。黄管家日日照料着他,时常还会与他讲些年轻时候的故事,可到头了,人老孤独,莫老太爷已不知多少时候,再没有跟黄管家说道起甚么,两人逢座之时,从来都是黄管家一人自言自语,时不时看看莫老太爷,不知道他是否听未听到,仍是自顾摸着胡须,痴痴的笑。
人老孤独。黄管家孤独,莫老太爷亦孤独。或许只有黄管家才知道,莫老太爷并不是听不到自己说话,亦不是不想再与自己说话,只是心中衰竭,早已力不从心。话说不出时,言听不见时,除了痴痴的笑,又能如何呢?
若非如此,不然,为何黄管家还时常可以看见闪烁在莫老太爷眼眶中的滴滴泪花?
......
莫松裹着衣服,在寒风中吹了半晌。人穿的太暖便会昏沉,这几日,莫松为着互市商贸,正焦头烂额,只有在这寒风凛冽处,莫松才觉得脑中偶有些头绪。正是数年艰辛操劳,才有莫家这今日的产业。
人岁长时,总爱念旧。莫松之妻早年为莫松产下一子一女,长子唤作莫焱,女儿便是麻雀,自妻亡后,莫松对麻雀便不再向幼时那般宠爱。因为每每看着麻雀时,莫松便会想起自己爱妻与和自己那位生得俊俏的长子莫焱,在桃花灼灼的季节,山林中,石泉下,俊秀少年翩翩剑舞,红衣佳人挽着自己的长袖,坐在亭中煮茶。可惜是玉灵宫那场大火之灾,妻儿双双玉损,莫老太爷奋身冲入火海,被梁柱砸伤了脑袋,从此变得痴痴颠颠。为续香火,才纳得一房小妾,所幸生了个宝贝儿子,亦或是算上天对莫松的眷顾,如今莫松一门心思放在幼子莫曦身上,对麻雀更是不顾不闻,只将她交付到黄管家那里打理。人言不惑之年,已是拨云见雾,处事通达,对待事情是无可,无不可。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莫松却是时常感到迷茫无助。每每在最疲惫时,环顾四周,高堂已老,子尚年幼,莫松才发现,不知何时,身旁早已没有了可以依靠慰藉的人,举目而望,却都是需要依靠自己的人。如今的莫松,依然是挺直着背脊,即使是中年丧子、丧妻,一番番沉重的变故,都未曾压垮过这个,每日皱着眉的中年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