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邙随着慌乱的人潮,退出了花水榭居,沿着这条白净的阔道,行出了半里后,随即停下了脚步,摘下衣帽,一抬眼间,天色苍茫处,一只岩雀当空穿过,传来几声叽喳。
“冬日渐寒矣。”
白邙一声短叹,打了个颤,遂裹紧了衣袍,欲起行时,北风冽洌。
“你杀了那胡人!”
一声短而疾的呼喝声,从白邙身后传来,入耳之时,白邙猛然返头一顾,只见得城中道上,寂寥的站着一个约八九岁的少年。这少年穿着一件锦绒袍子,却不似那么合身,一双手缩在袖内,冰冷白皙的面庞,一弯细眉横卧,清澈的双眸中,虽隐透着许多稚嫩,又似有一股浓浓的顽愁。
“小孩子莫要胡说,快回家去!”白邙双目一紧,便不想与这少年纠缠,遂厉声喝道。道完,便即转身自顾而去。又行了数十步时,白邙返头再看,发觉那少年却仍是悄悄尾随着自己,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噌!”
白邙忽地拔出腰间长刀,旋身而至,片刻间,那柄冰凉的蝴蝶刀,便搭在了这少年的颈脖之上。
“你即知是我杀了那胡人,却为何要跟随我来?可知我会杀你灭口?”白邙双目一寒,冷若冰霜。
“爹爹说,杀人后会被厉鬼报复呢?”少年刀在颈上,却未显出丝毫畏惧,反而是翘首望着白邙,眼神幽幽,十分淡然。白邙听到时,不由一声苦笑,真不知这少年是天真无邪,还是故弄玄虚。两人触目片刻,白邙终是将长刀收入鞘中,冷冷喝道:“不许跟来!”,随即提气运功,就要迅速一跃而去。
“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能带我在城中玩吗?”眼见得白邙要走,少年不禁快步上前,双目盈盈,楚楚说道。
“是甚么?”白邙返头一顾。
这时,少年低头从手中摸出一颗乌黑木檀珠,似有不舍的递到白邙手上,再抬头时,一双眼通红,脸上早已挂满酸楚的泪水。白邙一见到此景,心中不禁一触,瞬时间,那些高傲孤清、冷淡漠然,全部消散而尽,语气亦软了下来,才不由蹲下身来,柔声问道:“这是粒甚么珠子?看你这样不舍,为何又要给我?”。
“这是我小时候娘给我的檀木珠,我每日带在怀里,娘说,这颗珠子可以驱灾避祸,逢凶化吉,让那些魑魅小鬼离我远远的。”少年抹了一把眼泪,双目灿灿,又抬头说道:“刚才我看你杀人了,娘说杀人是要被恶鬼索命的,你拿着我这颗珠子,就没事了。”
“恶鬼索命?”白邙心中兀自一笑。
这几年来,死于白邙手上的,恐有上百人之多。白邙多听惯了临死前发出的哀嚎,和绝望时发出的惨呼。多见惯了鲜血淋漓和断头残肢。从起初杀人时的心怀愧疚,到如今的漠然和冷淡,心中早已麻木。
“你叫甚么名?”白邙看了一眼少年清澈的眸,低声问道。
“麻雀,我叫麻雀。”少年仰头答道。
“唔!麻雀,大名叫什么?”白邙锁眉,复问道。
“我就叫麻雀,爹爹也是这么叫我哩。”少年仰面一笑,白邙听完,便也不再多问,只将手中檀珠放于少年掌中,微笑道:“呐,麻雀,这颗檀珠,是你娘留给你的,我不能拿。”
“那...大哥可以带我玩哩么?”麻雀怯怯的将檀珠收好,犹似期待道。
“小麻雀,你家住在何处?我瞧你这一身装扮,想必你也是在个不愁吃喝的富贵之家,怎滴独自一人在这城中晃悠,你爹你娘,可不担心你的吗?”白邙轻轻哼道。
麻雀听罢,瞬时低下了头,不停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终是诉道:“大哥..我是从家中偷偷跑出来玩哩,我爹从来都是将我关在庭院里,从不许我出门,我趁着爹忙事务事便偷偷溜了出来,在晌午前回家就可以了,爹爹不会发现的,我已经偷偷出来玩过几次哩。可是我在这里又不认识甚么人,没人陪我玩儿,我就只能在街上闲逛,四处看看瞧瞧。”
“原是如此!”白邙闻着麻雀的一声低诉,不由心生出几分悲怜。看着眼前低头弄手,还带着几分腼腆的麻雀,八九年来,才出得数次房门,正似被一座牢笼圈养着的鸟儿一般。此番却不知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来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刺客,来说道这些。
对麻雀而言,满目琳琅、繁华热闹的许昌城,便是他的世界。犹是庭中鸟,年少不知事,这小小少年,哪里晓得甚么善恶凶险,也从没见过甚么世俗人心,知道白邙杀了人,便想以利来图,祈着白邙陪耍;可却无人曾告诉他,那些甚么“恶鬼索命”,不过是爹娘用来唬小孩儿的罢。所幸麻雀手中拿的不是甚么金银物件,所幸麻雀遇着的不是甚么世间小人,否则如此天真无邪的麻雀,即使不遇着甚么性命危险,亦会被人骗取了金钱钱财。
白邙轻叹一声,站起了身来,忽然闻见空中传来一阵“哗啦啦啦”的响声,不禁撩开了帽巾,仰头一探。阴沉的天色中,正是一只鸽子,绕城而飞,奋力的扑打着翅膀。白邙见到,眉头一沉,这鸽子他自是认得。
“啾~”
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那鸽子听见,瞬时往白邙身上飞扑而来,白邙伸手接下,取了藏于鸽足上信囊里的字条,捋开了来,信条上书:“许昌玉灵宫莫松,斩。廿二日,与王邪许昌汇合,于苏州待命。”。
白邙沉眉,将信条翻转来,落款恰是“天涯盟江南支”。江南支乃为天涯盟所于设苏州的一支秘密组织,而诸如此些天涯盟分支,西及昆仑雪山,北达万里之外的漠北草原,数十年来,早已遍布江湖各处角落。而这些组织,尚来是没有固定的联络地点,各组织的信徒亦藏身的十分隐秘,有混迹于街角巷落,有出没于市井之间,有随行于商旅之中。譬如苏州分支一脉,连入盟数年之久的白邙,也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分支,在苏州何处、信徒是谁,这些一概未知,只待信徒要召面时,所召之天涯盟的各部刺客,才会到苏州城中,等候信徒临时挑定地点之后,再秘密发书告知。
“廿二日?”
白邙心中稍稍盘算了一番,今日十月二十日,而廿二日,便是后日。这才轻展眉,又将遮风帽披上,从怀中摸出些许鸟食,将鸽子喂了后,放飞了去。而后才回身望向呆站在远处的麻雀,道:“小麻雀,今日你便先回去,大哥还有些要紧事,你若想玩,明日辰时来此,大哥便在此处等你,你看如何?”。
“真的吗?”麻雀忽然仰头,一双闪闪的双眸直望着白邙,愉悦问道。
看着麻雀这般翘首以盼,白邙不禁舒心一笑,轻轻抚了抚麻雀的头。
“大哥从不说假话,你若相信大哥,明日辰时便到此,若不信大哥,你大可不必前来。”白邙笑道。
“我信大哥!”麻雀怀着些许雀跃道。
“呐,小麻雀,如此,这便算你我二人之约咯?你可能准时赴约?”白邙故作深沉,满脸严肃道。
“我一定赴约!”麻雀一声稚嫩,却似坚定的答道。
白邙微微垂头,道了一声:“小麻雀,你现在便回去罢,你一个小孩儿在这城里游荡,危险的很哩。”
“嗯!”麻雀一声应允,显得十分认真和诚恳。只在要转身回家前,竟轻轻挽了衣袖,与白邙作了一个及膝的揖。
“大哥,那麻雀先回去了。明日不见不散哩?”
麻雀作揖毕,见到白邙又复点头应允。这才欢快的跃着小步,在这冬日的许昌城中道上,渐渐远去。
长天一色,寒风凛凛。穿过了几道屋居,在茶楼里、小铺中,麻雀看到一些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桌正端盏饮茶,不知是在议论着甚么,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喧哗。麻雀好奇使然,便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只听到人们正说着花水榭居死人的事情,便不再听了,迈着碎步兀自离开。
转过街角处,偶见落叶飘零。麻雀随手拾起一叶,看了又看,听见天空中传来“哗啦啦”的鸟儿扑翅声,随即仰头一望,正是方才那位大哥放去的信鸽,不知在哪处歇了歇脚,此时正穿过许昌城上空,往南而去。
麻雀忽然想起了甚么,赶忙回头一望,长街尽头,西风里,寂寥如初,那位大哥此时已消失在那处,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