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丑时,阴云密密。一片荒山如海潮,风动之时,“沙沙”作响,山林中悠而婉转传来几声鸦鸣,夜色沉沉,格外阴森。
隐约闻见些脚步声响,这林间忽然而至两道黑影,至林中深处停了下来,显是一番疾行,两人耗去了不少气力,此时两人瘫坐在地,气喘吁吁。
“破剑儿,我俩这一路奔出十数里,此处山多林密,那秦昭雪应是追不到了罢?”吴梦奇摸出水壶,一边喘气,一边轻声说道。
“秦昭雪轻功非凡,不可大意,我等在此歇息片刻,再跑远些。”吴白衣道完,连忙查看了一番李北燕的伤势,李北燕此时半卧半靠在地,双目禁闭,显得十分虚弱。吴白衣一把解开了李北燕上衣,这双肩被剑刺穿,血肉模糊,胸口那道剑疮更甚,皮开肉绽,隐隐见到裸露的白森森胸骨。
这十分惨状,吴梦奇哪里看得,只看上两三眼便觉头昏眼胀,连忙撇开了头去。吴白衣取了酒壶,拿出了身上的绢帛沾上,先用水稍洗了一番李北燕的伤口,这才向伤口敷了上去,酒遇着受伤的皮肉,本是十分剧痛,非常人所能忍,然而此时李北燕却是一声未哼,十分的死寂。
“前辈!前辈?”吴白衣觉得不妙,这才连忙推攘着李北燕,眼下李北燕只闻着出的气,却闻不到进的气,似乎是奄奄一息。
“你是谁?为何救我?”李北燕忽地睁开了双眼道,直将吴白衣吓了一跳,吴白衣见到李北燕开口说话,这才歇了下来,道:“在下吴白衣,前辈多有得罪,我恐前辈不测,这才推攘几下,还望前辈勿怪。”
“唔!我方才似闻见酒香,吴少侠,可有酒饮?”李北燕坐起这么一问,倒将吴白衣问住了。此人方才脱险,好不容易才被救回一条性命,睁眼之时也不道谢,只讨酒喝。吴白衣先是一愣,这才说道:“有酒,有酒。”,便将手中酒壶递了上去,李北燕接下,仰头灌去,直灌的酒壶空却,这才垂下头来,表情木讷,但见两眼泪花,却未说只言片语。吴白衣见得,也知李北燕心中沉重,不好多问,只由着李北燕在此歇息,又警惕的望着四周,恐秦昭雪追来。
吴梦奇本是对李北燕十分好奇,尤是方才在塔梁山后那番遭遇,不禁让吴梦奇倍觉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此时见得李北燕失魂落魄,吴梦奇心中有许多疑虑,却又不忍发问,过了半刻时,打量了一番李北燕,这才说道:“李前辈,趁着歇息,小女子有一问,不知当不当问,若说错了话,还望前辈勿怪哩?”
李北燕听罢,微微垂首,扶起遮面长发,面容沧桑,一双眼睛,便如死水般沉寂,泪已干,不见丝毫波澜。吴梦奇与他四目相对时,只觉得李北燕恍如一具行尸走肉,毫无表情,吴梦奇不禁心中一叹:“逝去心中至爱之人,这世界浑浑噩噩,只怕是再无期盼罢。”
“你们若想问些甚么,便只问罢,不过你们须答应我一件事情。”李北燕忽然说道。
“甚么事?前辈只管吩咐。”吴白衣与吴梦奇相视,连连点头道。
“吴少侠,你我本是初次逢面,又是救我性命于危难之中,我本不该再得寸进尺要你答应些什么,然而吾此生沧沧,一波三折,失而复得,得而又失,风雨萧条也罢、惨淡流离亦好,总为悲大于喜。如今我身负重伤,已无多少时日可苟延残喘,亦不愿再于世间,孤独飘零,求吴少侠相助,只愿了却此生一个心愿。”李北燕说话间,一番咳嗽,十分无力。
“前辈莫要说太多话,先调息一下体内真气,我先将您送至安全地方再为您寻药疗伤,前辈内力深厚,定能重伤痊愈。若有何心愿,在下定当相助。”吴白衣说话间,便要再次扶起李北燕,却被李北燕连连拦下,只道:“不不不..吴少侠勿动!”,说话间,李北燕呼吸急促,一番咳嗽,咳出不少鲜血,吴白衣见状,便尊了李北燕的意思,连忙停了下来。
“吴少侠且听我言,吾李北燕生于世间四十余载,虽未行过甚么善事,却行的端坐得正,平生便只求过两次人,可巧了这两次求人,都在了今日。一次便是求我那曾朝夕相处二十几年的骨肉兄弟,一次,便是在此求你吴少侠。”李北燕喘气道。
“不敢当求,前辈若有何愿,尽管吩咐,我吴白衣虽不是甚么江湖大侠,但答应了前辈,定不会食言。”吴白衣殷殷说道。
李北燕听到这番话,才定下心来,连连点头,几声深叹,只道:“吾如今脚筋俱断,身负重伤,只求吴少侠能将我妻尸首寻回,待吾死后,合葬一处。吾妻可怜矣,吾生既不能与其同作比翼鸟,但得个同心子,死共穴,便做连枝共冢,吾亦不负此生,不负了她!”。
听到这里,如何教人不心哀。吴梦奇早已是一番哽咽,吴白衣亦觉沉重,这里一把握住了李北燕双手,应允了下来。李北燕见到吴白衣答应,才伸出自己这双颤颤巍巍的双手,从腰间摸出了一个被血浸湿了的一尺布囊,交与吴白衣手中。
“前辈...这是?”吴白衣不解问道。
“吴少侠,你且听好,这布囊之中,乃我毕生所习内功心法《乘龙决》,乃十八年前,塔梁山隐士高人凌仙子所赠家父,家父传授与我,此乃上乘内功秘籍,本为嫡传。还有一方铁卷,那铁卷本是世间神物,如今却是一祸患,吴少侠若留,只危急之时,便将其舍弃,以保身家性命,吴少侠若不留,便将它送至吾兄李绒光府上,想是他心仪此物已久,便算我这个当弟的,留给他些念想。如今我要此物已无用,便将这布囊赠与你罢。”李北燕微弱道。
“这..这..前辈,既为嫡传之物,自当传于李家后代,若前辈无需,我便择日一同还于前辈之兄长,在下岂可贪恋?”吴白衣急道。
“不..不..!不可给他!”李北燕听到此话,忽然急切道:“李绒光卑鄙小人,可手足相残,此人不配修炼凌仙子之武功,不配!”
说话间,李北燕瞠目结舌,一把擒住吴白衣衣领,几番勒得吴白衣喘不过气来,在吴梦奇的一番好言相劝下,吴白衣答应收下此物自用,这才让李北燕松了手。
直过了半刻,李北燕才艰难的坐起身子,缓缓说道:“吴少侠,今夜这些个江湖名门正派子弟,应是李绒光父子所请罢?”。
“是哩,前辈。那李绒光父子道是后山出了个吃人喝血的恶魔,一番花言巧语,将那些人骗来剿杀前辈,只是今日师父们未到,这些个晚辈弟子们竟不分秋毫,私自动起手来。尤其是那个叫甚么‘秦昭雪’的,前几日拿下了华山问道‘后起之秀’头衔,便在这里逞强好胜,怂恿这帮不明事理的后生害了前辈,都该死。”吴白衣正欲说话,却被吴梦奇抢先答道。
“哼...名门正派,藏污纳垢,这些年却自称为江湖上剿恶除魔,无非是赚了多少声名。哪里是恶哪里是魔?不过皆是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北燕一声轻哼,又复叹道:“吾与那李绒光,兄弟手足二十四年,其从小好贪欲,不择手段,吾父早有洞悉,才不将《乘龙决》授予他,为免他日后作恶行凶。谁料吾父死后,他便一直耿耿于怀,与我反目成仇,我当念兄弟一场,不与他刀剑相煎,便领着吾妻到后山上原是凌仙子所住洞府住下。然而他一心为了得到《乘龙决》,如何肯放过我,后又得知我在这凌仙子洞府偶得《玄寒铁卷》,威逼更甚,屡屡前来相斗,直至有一日,吾妻在打斗中不甚跌落山崖,吾四处求医问药,虽是救住了性命,却从此瘫痪,长眠不醒。”
说到此,李北燕隐隐有些哽咽,直噎住了眼中的泪花,又叹道:“吾妻长眠十七年,十七年矣,想是当初,我每日背着她四处求医问道,人们总是说她此生已了,再难复醒,吾却从未放弃,这十七年,吾每日练功修习,再以内力续她经脉,使得我妻,还能食下些水米,我便每日与她说话,念诗,虽是山中度日如年,但唯翘首以盼,为了等她这醒来时看着我这一双清眸如水,为了她这一声‘燕君’,吾将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尽付于此。我恨她,恨她这一剑,从此别我而去。我亦爱她,爱她为我安危不顾性命。可怜吾妻,沉睡十七年醒来时,还未看够这大好山河、花花世界,还未曾与我厮守半刻,便从此永眠。是我害了她,我恨这苍天大地,这浑浊世间...吾恨,这世界无她..”
这番悲痛,若非亲历,应是无法感同身受罢?吴梦奇抹去眼角泪花,这一位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女子,又何尝不想能够拥有一番可舍生死的爱情,这时偷偷向吴白衣看去,本是沉重的心中却又夹杂了几分失落,这如《子衿》“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般的日子,又何从知道,还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