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落满了深秋的南山。
每年秋天到次年春天，姜宓都要到崇德山庄来过冬。
崇德山庄是姜宓外祖父的产业，姜宓的母亲是姜宓外祖父的独女，未来外祖父家偌大的家业连同坐拥半座南山的崇德山庄也是要交给姜宓的母亲的。
这一年再次来到崇德山庄的时候，姜宓十岁。这年秋天，外祖父牵了一匹小母马作为礼物送给了姜宓。这匹小母马毛色鲜亮，目光澄澈，是马中的美人胚子。姜宓十分满意外祖父送的小马。
用过午饭，姜宓便迫不及待地要山庄的管家教自己骑马了。
姜宓的母亲笑道：“爹爹正合了阿宓心意，自去年春日阿宓爹爹骑马带着她到郊外踏青，阿宓就整日吵着她爹学骑马。后来阿宓爹爹军务繁忙，骑马一说便也搁置了。”
姜宓外祖父的眼角笑开了花：“咱们家这姑娘倒是有几分她爹的英气。”
随身伺候姜宓母亲的叶姨忙接上话：“别看咱们家姑娘性子耿直，姑娘的学业文才倒也是不俗的，请来教课的先生也是无一不称道的。”
九月廿六，姜宓的生辰。
一大早用过早膳，姜宓便换上了骑马装，红色的披风衬得姜宓面色极好，像一个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且因今日是姜宓的生辰，父亲今日傍晚便会到到崇德山庄，用过午饭后便慢慢地骑着小母马，准备出山庄去迎接父亲。
出了山庄不远处是伽蓝湖，相传有位高僧在此得道化身。湖边的银杏叶落满整条长堤，与澄明的湖水相接的是无边无际的银杏的黄。
外祖父给的小母马，倒也性子温顺，一路驮着姜宓慢慢走在道上。姜宓终究是个未曾独自离过家的小娃娃，看着这美丽的湖光山色，心情大好，红色披风上挂着的小铃铛摇曳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舒抑老远就看到一团马背上的红色正在靠近，那团红色在黄山绿水间显得娇艳无比，鲜活而灿烂。渐渐近了，舒抑才看清楚马背上的是一位穿着白色骑马装大红色披风的小姑娘。伴着一步一响的铃铛声，舒抑竟觉得这个小姑娘像从天外走来，眉眼间自有一股灵气与神韵。看到这样的美景，舒抑不觉心情畅快，画布中顿时多了一人一马。
姜宓也看到湖边那人了。那人正在湖边作画，瞧着同大姑家的大表哥一般大小，正在画架上架着的画布上落笔。这人的脸这么白皙，嘴唇是一种温润的红色，挺拔的身躯着月白色的长衫，他的挺拔不同于爹爹行伍之人的挺拔，是文人墨客的清瘦风骨，姜宓想。
芝兰玉树。
姜宓平日里见的见到最多的是父亲那样的血性军人和外祖父那样的老练商贾，读《晋书?谢安传》的时候，读到这四个字，姜宓想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四个字呢？反正她没见过。此刻一瞬间有了画面感。
勒住小马停在舒抑跟前的时候，瞧见舒抑画布上的山光水色，里头还有自己。姜宓翻身下了马，脸红红地烧着憋出一句话：“先生作的画真好看。”
舒抑觉得这小人儿精致如画，通身的气派，不似普通人家的深闺女儿家，见了生人要躲。眼下正红着脸同自己搭话亦是十分有趣，声色温柔笑着：“原先画的是这天地间颓败的山水，小姑娘骑着你的小马入画，画作顿时活了起来。”
姜宓听到舒抑此言，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幸得没有打扰先生作画。”
姜宓想同这位明朗如月的先生多待一会儿，可眼下已迫近黄昏，外公与母亲并不知晓自己溜出来找父亲，若不尽早回山庄，且不说易在山间迷路，必要引起一片慌乱。
想到如此，姜宓眉头一紧，突然道：“今日是阿宓生辰，时候不早，阿宓须得回家了。先生可愿随阿宓到崇德山庄吃杯酒？”
舒抑想，这小姑娘原是这崇德山庄之人，只怕今日也是贪玩溜出来。只是舒抑亦是个不爱凑热闹之人：“你我相遇是缘分一场，我原先不知今日是你的生辰，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相送的，这画中有你，亦应是缘分。如若不齐，便将这画算作生辰之礼吧。”
舒抑正要将画取下递给姜宓，随即又取了笔于空白处落下——平安喜乐。
落款处为舒抑作于南山深秋。
姜宓失落又感动地接过舒抑的画，解下披风上的小铃铛，递给舒抑。
“我叫姜宓，先生别忘记我。”
舒抑接过姜宓的铃铛，嘴角的笑容明朗如月。
姜宓转身骑上小马，回望的时候，舒抑和夕阳都快消失在远处了。眼前的道上，正是外公带着管家来寻她了。回到山庄内，父亲早已到了。一进门内，姜宓许久未见父亲，直奔前去父亲怀中撒娇一番。
那日入睡前，姜宓又看了那幅画许久。
画上那团红色真好看。
他的字真好看。
他希望我平安喜乐。
“原来他叫舒抑。”姜宓喃喃道。
姜宓唤来贴身的丫鬟绿竹，吩咐绿竹明日偷偷地将画取了找工匠裱起来。绿竹知这是少女心事，便笑着应了，继而哄姜宓就寝：“姑娘且先入睡，奴婢明儿一大早取了画，下了山，请城里最好的画匠师傅给小姐裱好送来。”
姜宓打开木窗，今夜天边竟然有星星闪耀。多好看的星星啊，真像是舒抑的眼睛，姜宓想。
许多年后，姜宓或许早就不记得那日生辰宴大人们的觥筹交错，酒菜排场，也不记得父亲送给了自己什么样的生辰寿礼。外公送的小母马跟了自己许多年，后来也成了母马生了小马。不过姜宓记得那晚她的生辰愿望是——嫁给舒抑。
舒抑下山的时候，明月已至中天。离开了南山，还是回到了纷乱的现实。黄包车驶过几条长街停在舒公馆门口，舒公馆深沉的院落一片寂然，不曾想这深秋的天气竟有几分寒意。舒抑步入舒公馆的时候，手中的拿着的铃铛晃动发出了声响，舒抑突然感到一股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