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的后事很简单。在警察上门确认了自然死亡,医生证实了无抢救必要之后,他就获得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资格。
廖新兰不打算操办什么。
首先,她并不懂得老辈人传下来的礼法。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她听说过的规矩凑在一起也得有一箩筐,简直杂乱无章,无从着手。
凡是不懂又只能模仿着去做的事情,都是她不愿意去做的,那和形式主义有什么区别?而她厌烦透了照本宣科式的表演。一个人,出生时没有自主选择的意志,死后还非要配合活人折腾吗。哈,装模作样的一番表演就能显示出对亡者的尊重吗?
她倒是见识过那些荒唐的葬礼。先不论那些不入眼的甚至恶俗的表演节目,单说那些孝顺的儿女,在葬礼之前早已悲痛欲绝,哭到不能自已。而人在伤心过度时,除了哭的本能,还需要静默。哭累了,就不再想说话,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默默地思考缅怀。可是这时,观众是不放过他们的,他们不仅有着对已故之人盖棺定论的权利,也有对活人品行得出结论的热情。于是,亡者的身后人不仅要为他或她立好墓碑,也要在观众那里为自己求得一块道德牌坊。即便平常确实、真实、委实孝顺的子女此时也要配合观众的需求再进行一番表演性的哭嚎,哭天抢地地呼唤着早已僵硬的亡人,最好再配合一些幅度较大的肢体动作,那就能达到感染他人的效果,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那可真是孝顺的儿女啊”。如果你是矜持的腼腆的,旁边就一定会有热心的有经验的过来人指导你,提醒你表演的时刻到了,一定要放开了去表演。这种提示,就像孩童时,跟着大人去拜年或者去给别人过寿,有些孩子天生就有表演天赋,有些孩子天生木讷内秀。无论自家孩子有着怎样羞怯腼腆的性格,家长都会事先教好一堆讨人喜欢的话,在关键时刻把孩子推出去,催促着“快说啊快说啊”;如果孩子是极害羞的,开不了口,可能还会被大人捏上一把,那样一疼就快速的把那些好听的话吐了出来。若是倔强的孩子,那么一疼,反而把头一低,更不肯说话的,大人就会觉得丢尽脸面,忙笑着打回圆场说上一句“就是上不了台面”。受贺的人无论哪种情况都得到了极大乐趣,尤其是看着窘迫的孩子,更觉有趣,也总能找出合适的话来称赞孩子其他的优点。孩子的家长就和大家一起欢笑起来,只有那孩子从此再也不想参加成人的聚会。那些称赞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有些人是很重要的。世上多数人不都会因为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就失去了前行的勇气吗?这种感受,廖新兰常常听说。那些性格矜持的女性朋友描述家乡的葬礼闹剧,非常担心的表示,以后轮到自己头上该怎么办,那样大哭大嚎的表演实在难为情,和屡禁不止的婚闹一样难为情。真是活折腾人,折腾活人!
再说有些人呢,从头到尾也只是干嚎,嚎得有板有眼,节奏分明,有些人还可以边哭边唱,非常像是戏曲表演,简直抢了葬礼表演队的风头。他们着实感动了自己,在声声干嚎中发现了有着全新情操的自己。而观众也看得津津有味,有人竟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真情是自然的流露,如何结束都恰如其分。而虚情假意总是和拙劣的演员相伴而行。好像一曲正由指挥家挥棒指挥的情节激烈的交响曲,正觉万马奔腾,使人激情万丈之时,演奏者却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他们从亡者身旁站起身来,转过头来和宾客谈笑风生,好不洒脱。反倒是其中一些缺少经验的看客已经动了恻隐之心,眼眶潮湿,来不及适应这曲风突变的状况。更有甚者,还可以花钱雇来职业“孝子”专门哭丧,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可是,凡是这样做的必是受人赞许的。亡人生前的日子如何苟且都已然成为往事一笔勾销,可是这热闹的葬礼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活人的心意呢,足以换来一块漂亮的牌坊。即便从前对亡人有亏欠的地方,此时也被人宽恕:“瞧,他们改过了,这场面给亡人挣足了面子啊!”
她又想到了公公的葬礼,那是她唯一正式参加过的葬礼。当时她和赵亮结婚没多久,又陪着赵亮长年在外地工作。自己呢,也是个外地的小媳妇儿,不懂当地风俗,也从未有过处理丧事的经验。小姑子赵铃兰又是极好强极好面儿的女人,凡是有对外接待的事情每次都冲在前面,一定要落得大家一个“好”字,然后再面露羞怯的表示大家谬赞了。而这种作风,公公在世时也多次表示是从小到大一贯就有的。赵亮也常常说妹妹从小就爱表现,知道如何哄得大人开心,出尽了风头,自己就是那个天天被公公训斥的倔强孩子。既然如此,从头到尾她都乐得像一个跟班儿褡裢儿一样,没做过什么。当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围着赵铃兰一个人转悠,听她安排,不过那也理所当然啊,她才是女儿啊。自己呢,和赵亮请来参加葬礼的那些朋友同事没什么区别。然而这种跟班的角色,她一当就当了很多年。她觉得也许和自己的年龄有关系,赵铃兰和赵亮都比她大上几岁,赵铃兰的未婚夫更是大上她好几岁。在这个大家庭里,她和赵铃兰十岁的女儿丹丹大概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任何事情她都只收到最终结果的通知,从来没有人事先问过她一声。常常会有赵亮买好了回家的票才告诉她时间,让她准备行李的情况发生。或者某天接到赵铃兰确认某件事的电话,她还完全不知道他们约定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这是对她的照顾还是轻视,总之对于这个情况,她曾经乐得轻松但也的确耿耿于怀过。她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在公司工作时也是领导器重的骨干,可以独挑大梁,也可以很出风头。可是,骨子里又淡泊人情,喜欢躲清净。所以虽然不满赵铃兰的行事态度,但是没有表示过什么,毕竟无事一身轻的感觉很不错。她猜她的这一性格,赵铃兰也是察觉的,赵铃兰处事精明,虽然她们交谈不多,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但是不会一点不了解她,她还是有些感激赵铃兰对待她的方式。
公公的丧事全部由赵铃兰和赵亮操持。当时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廖新兰记忆非常模糊。公公是癌晚期走的,不算善终,年龄也不算高寿,所以不能喜办,一切从简。也就是停放三天,通知亲朋好友来烧上一刀黄纸,奉上一些礼金。赵铃兰好像从头到尾都在和请来帮忙的远亲近邻一起同一些床单被褥做斗争。把公公生前所有的衣物收集起来准备焚烧。赵亮则和请来的男性长辈则聚在一起在讨论出丧时需要摆放什么祭品,按照什么程序,由谁抬棺怎么抬。然后剩下的记忆就是三天的葬礼期间一天三顿的吃饭问题,大家好像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米够不够,菜够不够,几点吃饭,请来做饭的师傅手艺很好之类的。直到上了饭桌,大家每道菜逐一点评。这些让廖新兰感到困窘,她安安静静地吃安安静静地听,好像赶回来只是为了参加一次大型聚餐。她不明白,难道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在这么严肃的情形下不适用吗?饭桌上常常喧哗吵闹,喝了酒之后唾沫横飞。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为什么就不能安静一些呢?她不解,很多行为她都不能理解。她本能的无法在公公的葬礼上和人谈笑,如果那样做了会很羞耻。她非常想要大家安安静静地吃饭,安安静静地把公公送走,然后各自安静的道别,而不是在这种场合下一副见多识广,忙于联谊的样子。
仓促赶回去参加公公的葬礼,她特意穿了黑色套装,备用的衣服也都是深色系的。可是看到亲朋好友穿着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服装,随意的聊着天,她觉得又是自己不合群了。她理想中的葬礼应该有着英国人的严肃庄重,对已故之人及家人给予从内到外的尊重和同情。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从所有人的表现来看,她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和任何一个到场的人提出自己的观点无疑是自找没趣。她常常这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发现别的孩子总是在聊一些和自己想法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因为共同的话题结成一派,分成很多派,而她是一派都没有的。只有赵铃兰的女儿丹丹始终沉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跟着。
整个葬礼期间廖新兰都是沉默的,当然也没有嚎啕大哭,她对公公感情很深,很敬重老人。公公过世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心里缅怀老人。但她是节制的,是不想要牌坊的,她挺直脊背对抗喧闹。好在出殡的时候是安静的。大家排好队伍,赵亮做为长子站在队伍最前排,表情严肃,嘴唇紧闭,神态疲惫,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赵铃兰在她左边并排站在后面,右手边是赵铃兰的女儿。在即将起灵的时候,安静的队伍里突然炸起一声哭嚎,廖新兰正沉浸在肃穆的感觉之中,终于找到了可以和公公对话的时空感,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声惊了一下。那是赵铃兰。她哭喊着“我的爸爸啊”,反复的哭喊着。廖新兰始终挺直身体,低垂着头没有看她,她的哭喊声也很快的被后排的亲戚劝慰住了。这些时候,大家总是配合默契。吃惊不小的还有赵铃兰的女儿丹丹,她不可思议的看向妈妈,又看着廖新兰,轻轻地问“舅妈,我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啊?”廖新兰侧过头想给丹丹一个微笑,最终也只是把嘴抿成了一道缝,挑了一下眉毛。
公公和去世多年的婆婆安葬在一起。直到那时,廖新兰才第一次仔细地观看了那块盖在公婆墓室上的石盖。盖子的字是新刻的,加上了她的名字“儿媳廖新兰”。没有赵铃兰的名字,出阁的女儿要进夫家的祖坟。那一刻,廖新兰身上忽的热了起来,忘了公公的离世,心里陡然多了愤懑的情绪。凭什么,凭什么就已经把自己的归宿拘禁在了这块小小的所谓的祖坟?谁要进祖坟,有人问过我吗?死了不能获得解脱吗,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吗,凭什么要以某个家族成员的身份继续捆绑在一起。为什么不能让我以个人的尊严安葬?为什么女人不能和自己的生身父母葬在一起?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诸如此类的抗争。她看着忙活的赵铃兰心里多了同情,这个一心想着娘家的女人竟没有资格把名字刻在眼前这个块墓碑上,而自己这个根本不想被刻在上面的人随随便便就被人刻上了。一直到送葬结束,她都被这种情绪充满着。虽然这些规矩有着漫长的历史,成为文化,甚至是美德。在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赵亮家祖坟墓碑上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可是在她看到的那一刻,就本能的抗拒了!她感觉到了背叛,背叛了父母的养育。感觉到了羞愧,远嫁他乡,就连死后也要禁锢在这异乡的墓地。多年后她始终抱着一个念头------绝对不要葬在一起!她要用自己的名字立一块墓碑,不是谁的儿媳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就是廖新兰,自由的廖新兰!
廖新兰的思绪回到赵亮身上。赵亮年纪轻轻因为自己的病症突发走了,生前没有什么为人乐道的轶事拿来开追思会,何况他那些哥们也好,狐朋狗友也好,没有一个是廖新兰交好的------她不属于他的圈子。最后,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有人可以商量,无人可请。赵铃兰?她还没有向她通告赵亮死讯,也不想通告。她不愿去想这样做合适还是不合适,她没有心情去在乎别人对这种做法的评价。思考吗?那是温饱之后,头脑尚可清明时候的消遣。死者为大,呵,遗孀也为大。活着的时候不相往来,死了,那些“体己话”还有什么重要?如果问赵亮的死对她的人生观念影响最大的是什么,那就是“人生的一切价值都只能建立在生命上”!命没了,还有什么好谈。现在,赵铃兰无论什么态度都无法弥合她们之间的关系,因为她没能在赵亮生命消失之前与他和解,此生此世她都不再有这个机会,赵亮把那份伤害永远地带走了。也许现在她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可是到了晚年,到了人生的终点,她终会意识到这个缺憾。人,在快要死去的时候,本性的善良会脱离肉体的束缚,看到自己的罪恶。为什么廖新兰会明白这些道理?因为,她的心,在赵沝湙身上曾经死而复活。而现在,她的心又在赵亮身上垂死挣扎。其实此刻她一点不怨赵铃兰,所有的事已经随着赵亮的离开变成遥远的记忆,她只是没有整理好心情看到赵铃兰,她太疲惫了。其他的亲戚,更没有什么通知的必要性,公婆同辈的长辈这些年已经走的七零八落;晚辈之间各自为家,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没有了父辈作为枢纽也是越走越远。同在一个城市,却可以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廖新兰当然也不想听到那些客套的安慰,自觉没有精力应付俗礼,她怀里有一个始终要留神看护的赵沝湙。她常常充满了反抗的意志,反抗一切要她违心顺的“规矩”。她也不打算通知自己远在外乡的父母,让他们晚一点知道吧,她真的受不住父母陪自己伤心落泪,她不能看到更多的眼泪,她不敢面对父母的悲痛,他们的这个女儿怎么就没有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呢。
最后,她决定直接安排火葬,然后去寺庙里请僧人做些什么,超度一下赵亮的亡魂,弥补一下她不能给赵亮一个合乎情理的葬礼带来的遗憾,一辈子一次的事情总要做点什么,不是吗?即便没有实际意义还是要去做,身边的人不是都这样活着吗?活在祖祖辈辈定义的意义里。何况,人都愿意为死去的人尽量做些什么。死亡是神秘的,神秘的是未知的,未知的会带来恐怖,因此活着的人对死亡的神秘敬而远之。为了划清这神秘的界限,人们遵照久远的习俗安葬祭奠亡人。而这些习俗又充满了祝福,希望亡人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幸福。可是这“幸福”又充满了矛盾。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生活幸福美满,享有声望,一旦走了,会让周围的人扼腕叹息,深感那是不幸的;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人生艰辛,受到痛苦折磨,一旦离开,好心的人们都会松一口气,感叹“他终于解脱了”。由这些情形来看,生或死,都不神秘,都可以幸福或者可怕;生或者死都不能算是开始或者终结;生和死哪一个是真正的生哪一个是真正的死,这个问题就是思考的价值吧。无论如何,人们祝福亡者有一个去处,比看的见摸得着的人世更好的去处,他们相信有这样一个去处,以便自己以后也能去那样一个地方,和生前相爱的人团聚。同时,死去的人有死去的幸福。爱他的人会更觉爱他,讨厌他的人随着他的离去同情他甚至发觉出他的可爱来。而恨他的人,大抵也不再拿恨折磨自己了。这时亡者让爱他的人升起悲痛,让恨他的人获得解脱……
“希望你下一段旅途一切顺利。”廖新兰在心里默念。她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种观点不是源自于科学论证的宇宙,也不是宗教意义的天堂地狱,而是她内心深处的感觉或者渴望。至此为止,她没有在自己的成长环境里找到一丝归属感和安全感,因此推断,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可以“回去”的空间,有一个地方是她真正的家。那里不再有孤独,那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保护她,保护所有像她一样在人生中孤独彷徨的人,那里再等着她和像她一样的人,召唤他们回家。
化妆师很快就给赵亮化好了妆,因为正值冬天,遗体并没有停置很久,操作起来很顺利,化妆师对这个客户很满意,还小心的夸赞“他上了妆很帅气。”
廖新兰抱着女儿最后看了一下赵亮的遗容。赵亮躺在那里,身上是全新的西服套装,经过修饰的面容很安详,好像就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出发前小憩一会儿。廖新兰看着这样的赵亮,觉得是不是轻轻地唤他一声,他就能醒过来了,然后一家人就可以一起离开,像往常一样过着寻常日子。廖新兰不能再看下去了,这种幻觉真是一种比相信死亡更可怕的伤害!如果接受赵亮的死亡还让她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那么这种幻觉就足以把她从这种不愿清醒的状态下憾醒,再在她的心脏上狠狠地扯上一把!她抱起口中一直在喊“粑粑”,点着脚尖试图够到爸爸的女儿往外走。女儿不肯走,伸着手扭动身体要找爸爸,廖新兰飞快的奔跑起来,冲出门外,抽出厚厚的一沓纸巾,仰面盖在眼睛上。
他可真是幸福呢,可以这样抛下一切先走了。曾经他们夫妻感情和睦时,还一起讨论过谁先走一步的问题,都认为先走的那个是最幸福的。可是那是别人才有资格享有的幸福啊!你这个大混蛋,你还有一个要照顾到老的女儿!你这个自私透顶的混蛋,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节奏,随随便便的就扔下孩子走了!廖新兰一只手捂着纸巾,在心里喊着,发泄着,直到呼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