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兰给女儿简单吃了晚饭,收拾干净厨房后已经很晚了,加之先前洗洗涮涮的折腾,感觉真是漫长的一天。她给女儿换了睡衣,看女儿在新换的被单上兴奋地翻滚,嘴里念叨着没有意义的音节,还是上床给女儿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按摩。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虽然心情低落,满脑子乱哄哄的,女儿的事还是不肯放松。
医生薛海对廖新兰的耐心很是赞赏,他见过很多这样需要长期康复的病例,家属起先是遵照医生的嘱咐,回到家里配合按摩的,日子久了,就不耐烦了,就全靠医生在医院里那点功夫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反之有些父母对孩子也是一样,一个长期治疗也并没有什么希望的残疾孩子,从出生时就看到了终了,成为他们不愿负担的累赘。孩子从心头肉变成了心头痛,进而成为心头刺,既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能养老送终,只能消耗他们的精神和肉体,让他们不能痛快的继续生活,所以不耐烦者有之,抛弃者有之。
当廖新兰第一次听薛医生对她说:“我真是很佩服你能每天坚持给她按摩,还坚持这么久。”时,颇感意外,她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辛苦是辛苦,可是心甘情愿。
“他们觉得花了钱看病,就是医生的事儿了……”薛海看出廖新兰眼神中的疑惑就补充道,还想再说一下家属的不良心态,又觉得不合适,就突兀的停下了。
“还有人这样想问题啊?在医院每次也就半小时,怕是达不到效果吧。”廖新兰听出薛海的突然停顿,主动接口道。
“可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尤其像你们这种情况,他们就是把钱花到位了,交给医生求的是心安吧。”薛海说话时看着跑来跑去的赵沝湙,吩咐旁边的护士:“你留意一下,不要让她靠近电梯。”
“我不行,只要一松懈,我就觉得心不安。”廖新兰冲薛海笑笑,笑容很坚定。
“赵沝湙有个好妈妈。”薛海由衷地说。
那次对话后,廖新兰和薛医生的关系亲切了不少,不再是客套的医患关系,可以像朋友一样交换一些意见,聊些时下的问题。廖新兰很谨慎,注意拿捏分寸,不会过分随意,只要还有医患关系存在,就要保持一定的客气。廖新兰的处事方式就是这样,哪怕关系再近的朋友都留有空间,绝不过分渗入别人的生活。那种“好到穿一条裤子”的说法,在她看来是荒谬的,距离太近就会忽略全部重视局部,把对方当作自己,就难免做出强人所难的事而不自知,时间久了,关系就变了味道,有了负担,而适当的距离恰恰可以产生更多的美好,那个适当的距离叫对别人做“尊重”,对自己叫做“安全感”。
廖新兰自己就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凡是那些自以为熟识了就想随时占用她时间只为吃喝玩乐,或是试图操控她思想的人,她都毫不留情的为他们划出了安全空间,她才不愿为了谁丧失她视若珍宝的孤独。她渴望获得知己,但从不希望有人能走进她的心里,她一面展示着明媚和蔼的笑容,又一面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如果笑容是她的矛,那气息就是她的盾了,她这种由矛盾形成的气质总使见过她一面的人就记住了她,虽然第一印象都是同样错误的温柔娴静。因此她的朋友很少,很多人难以理解她这种做派,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让常人觉得古怪,但一路走来她就是成为了这样一个人,这能全怪她吗?她曾经尝试像身边那些朴素亲切又随处可见的鹌鹑一样可爱的女人学习,学她们的爱好、她们的做派、她们的衣着、她们的姿态、她们的做人方式等等,她想把自己变成她们,可全是徒劳。无论她怎么折腾,她心里都有一双眼睛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她,嘲笑她,不屑一顾的享受孤独,她终于放弃了,她已然是一棵参天大树,她那些幼稚的改变就像从一棵大树上掰下几个小树杈,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为数不多朋友的都是真朋友,对于朋友她一向秉承宁缺毋滥。
薛海对赵沝湙的情况很上心,孩子实在招人喜欢,薛海看到孩子第一眼就直言“太可惜”。虽然是脑瘫,孩子主要是智力语言和肢体受到影响,面貌正常。脸庞线条流畅,翘翘的小鼻子,鼻头圆圆的:眼睛又圆又大充满灵气,常常闪现出狡黠的神气,真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一个智力残疾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眼睛是会说话的,相士看相能从眼睛看出很多东西,普通人也能从眼睛分辨出善恶、痴呆或者机敏。这样的眼睛激励荡着每个接触过她的医生的心,总有一抹希望闪现在他们脑子里,只要是真正想治病救人的医生都无法忽视这个孩子。
孩子被廖新兰收拾得很干净,抱在怀里,安安静静的时候,没人察觉那是一个脑瘫的孩子,第一次被带到薛海面前时,薛海不例外的也甚感意外。经过日后的接触,薛海开始敬佩这个孩子的妈妈。每次去医院都安安静静地带着孩子在外面等,不随便进康复室任由孩子乱动东西,孩子做了错事就及时制止教育,从不用“这样的孩子就这样”的借口,也从不在医护面前唠叨抱怨,更不会像有些病人和家属那样坐下来就不想走了,反复的问一些他无法让他们弄明白的医学问题,解答病患的疑问是他应该做的,可是不是他所有的学识和经验都能简短的让病患弄明白,病患却常常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对工作紧张的他还是有影响的。当他向廖新兰交待一些问题,或者提一些建议时,廖新兰总是一脸专注的神情,像是认真听课的学生,时不时点头,不中途插话,就差用本子记下来了,提出的问题也精要明确不重复,这种被尊重被崇拜的感觉让他很受用,这样的“学生”他也很欣赏,不自觉的就会教给廖新兰一些宝贵的知识。廖新兰也打心底感激薛海,薛海是个好医生,对病患很用心,口碑很好,而且常常去研究赵沝湙的情况和她一起分享心得。
廖新兰用薛医生教给她的手法给女儿按摩着,紧闭双唇,封锁内心的情绪,这一天她只要开口和女儿说话就忍不住哽咽。她的眼睛蒙了水汽,在台灯的照耀下亮闪闪的,女儿被妈妈的眼睛吸引了,安静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大概察觉了妈妈不同往常的神态,孩子表现得异常配合,她看着妈妈眼睛的表情也变得疑惑起来,妈妈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她不理解的力量笼罩着她,让她不能反抗。
廖新兰的眼睛里满是悲悯。
孩子睡着了,廖新兰不想睡,这些年她的作息太规律了,精确到几点起床,几点早饭,几点喊孩子起床,几点出门才能抱着孩子赶上那班公交车去医院;从医院回来吃过午饭,给孩子按摩30分钟,安排孩子午睡,给自己定了闹钟打盹15分钟,为此她练就了随时入睡的本事,然后起床做一些家务,给孩子煲汤煎药,洗菜做饭,还有孩子可能随时增加的活计,比如大小便在身上那就要给孩子洗澡洗衣服,有时还要带孩子出去遛弯买菜。晚上收拾完晚饭残局,打扫完家里的卫生,给孩子安排好按摩和睡觉,才是她廖新兰自己的时间,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从来不随意打破这种规律,每次任性都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她需要操控全局的安全感,她的日常就是她的战场。而赵亮从未出现在这些片段里,赵亮就是她日常生活中的那个意外。
这种绵密的规律把她缠绕其中,时常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常常选择无视,当无视不起作用,情绪完全失控时,她会放声大哭一会儿,这种情况有时在晚上女儿睡后,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着没落的安静把她淹没时,有时在女儿一顿饭吃上两个小时的时候。她的那些眼泪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吃着吃着饭,眼泪出来了,她就和着饭一起咽下去,咸咸的,有时她自己也感到惊诧,她竟然可以这样挺过来,而且是一个人。
她没有倾诉对象,这种时候朋友和外人没有什么区别,可能还会收获“何不食肉糜”的尴尬,而且她从来不愿意影响别人的快乐生活。父母?她的心门早就关上了,多少年来,她一贯报喜不报忧,不让他们有一点间隙来看到她的生活。从孩子没出生时,她就打定主意不给他们照顾孩子的机会,她害怕在孩子身上看到半点他们的影子。无论他们提过多少次要求她都婉转拒绝了,他们现在是闲来无事想有个小孙辈完美自己的一生,像其他老人一样有一个逗乐的小东西陪在身边。她的父母都有短暂的和孩子接触的时光,母亲还是那样不着调的教孩子一些可怕的东西,父亲还是像年轻时一样想控制她的教育方式,她压制着心里的怒火,表面平静的表示“我的孩子我自己养,谁都不能干涉。”廖父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愤然离去,廖母倒是因为受了廖家逆行倒施的二女儿的打压,清醒了不少,反过来劝导廖父。
后来女儿比同龄人有着明显的落后和残疾,她就更不指望父母了,这样的孩子需要更强健更智慧的监护人。廖母是个为面子活了一辈子的人,自己孩子有什么需求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时候都得让她脸上有光。廖新兰八岁的时候有了妹妹,同龄好友吉吉有了弟弟,两家挨得很近,放学后两个姐姐都要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有一天,两个小姑娘又各自抱了刚刚三个月大的弟弟妹妹聚在一起,聊着小宝宝的种种行为习惯,后来吉吉说:
“豆豆总是抠我的脸。”
小廖新兰感同身受地嚷到:
“我妹也是,特别喜欢挠我的脸,都挠破了!”
这时廖母从院子出来了,把廖新兰叫回家,一进门就戳着廖新兰的额头,唾沫横飞地训:
“你这个二百五,别人都说自己妹妹的好!哪有在外面说自己妹妹挠人的!你就是个傻子,缺心眼儿!”
廖新兰惊讶极了,也委屈极了,她觉得自己确实太笨了,根本不明白这样说有什么丢面子的,难道妹妹把屎拉在自己身上没人看到过?难道外面晒的尿布要告诉别人那是笼屉布?难道她的妹妹一出生就比她还懂事?可是这些她都不敢问妈妈,她只是流着眼泪低头不语。她本来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妹妹健壮可爱,妈妈说妹妹比她漂亮多了,可是因为有了这个妹妹,她的日子更艰难了,妈妈的偏心是明显的,爸爸工作忙看不到她的委屈。她和妹妹注定以后不会亲密,而这些都是母亲造成的,妹妹恨母亲,她们姐妹俩从小就被母亲肆无忌惮的相互比较着,两个孩子都想成为父母在意的那个,真是一场人间悲剧啊。后来母亲住在自己这,言语间总是嫌外孙女“不长脸”,有一次廖新兰还看到母亲洗女儿拉脏的裤子时嫌恶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母亲回去后,不是万不得已她再也没有主动邀请过母亲来看孩子。
她并不恨父母,她和他们之间只是有一个反复纠缠无法打开的结。结打不开,父母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结的存在,父母一辈子的性格习惯也不可能改变,她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态度了。为了能掩饰这个结让父母心安理得的度过余生,她从不像父母倾诉,每次打电话她都安静地听,随口应承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而每次算日子该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她都激烈的挣扎,像一个惧怕打针又不得不去医院的病人,拖一天再拖一天,直到不能再拖时才拿起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悬着的一针就终于扎上了,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放下电话她想着“还可以,以后就多打些电话吧”,可是到了下次,她还是一样的挣扎。她明白那个挣扎的她是被囚禁在童年梦魇里的小孩儿,她用自己成熟的身体带着“她”东奔西走,只要不触及往事,她就在心底安然沉睡,一旦想去拨通父母的电话,“她”就有所感应,躁动起来。那是心魔,可是她能灭了“她”吗!“杀死她”自己还完整吗?“杀死她”本身不就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吗,魔可是最喜欢可怕的念头了。自己只能想办法和“她”和平共处,自己要给“她”创建一块安宁祥和的净土,让“她”一直安然沉睡。
廖新兰倒了一大杯红酒,托着它在屋子里慢慢晃悠,这个即便每天再辛苦她也会认真打扫一遍的房子,她从未在夜间看过它的样子,今夜她不想活在规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