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女儿之前她是不喜欢孩子的,甚至是讨厌。
她曾有一个酷爱孩子的女友,两个人无论是外出逛街还是就餐,只要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女友就无法自控地停下脚步,发出惊叹“哇,好可爱的小孩!”。如果对方家长不介意,她还会凑上去摸摸小孩儿的小脸小手,甚至抱一抱。那时她才刚刚工作不久,女友也只比她大一岁,她自己的心思全部在工作和对未来的幻想上,完全不理解那个自己还喜欢去游乐场疯狂的女友为何那么痴迷于熊孩子。无论是女友看到孩子的惊叹还是真心喜爱的拥抱都让她觉得夸张和不可理喻。…小鬼头有什么可爱?他们会哭,会闹,会挂着脏兮兮的鼻涕,会无理取闹,会撒泼打滚,有些被宠坏的更是蛮横无理,而且有些孩子长得可怜兮兮,完全和可爱绝缘!她听到他们尖锐的哭声就控制不住想要狠狠教训他们一顿的冲动,看到他们挂着鼻涕眼泪皱巴巴的脸就嫌恶,她一点也不想有一个孩子!
直到多年后,结识了一位已为人母的朋友之后,她才认识了女人身上原始的母性。母性是女人具有的本能,这种本能源远流长,代代相传,不仅在人性里存在,也在动物里存在。可是这种本能在廖新兰身上被封印了,她的性格里缺失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那是只有母性可以赋予的柔软。她只是刚强的,柔软不仅可以中和一个人的刚强也可以保护一个人的刚强,所以她只能任由自己撞的满身裂痕却不知道如何善后。已为人母的朋友很善良,把母性充分的发挥在廖新兰身上,常常带单身一人的廖新兰回家,廖新兰便得以观察她小家小户却细致的生活,看她对孩子温柔的照顾。廖新兰留在女友家用餐,陪女友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玩耍,孩子很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本能的知道孩子喜欢什么,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完全知道怎么让一个孩子笑和哭。她被笼罩在一种完全没有经历过的家庭氛围里,惊讶于原来妈妈可以是这样温柔细致的,孩子可以是这样快乐幸福的,她也可以喜欢孩子并被孩子喜欢。
廖新兰心底的某种知觉被开启了,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未婚女友为何那么酷爱孩子。那个女友性格开朗,为人善良,很会享受生活。爱吃爱玩爱漂亮衣服,虽然嗓音天生不是甜美型的,可是撒娇的样子非常甜美,而她也非常善于撒娇,对男人对女人都可以,廖新兰就常常因为她的撒娇而妥协。比如当她邀请廖新兰下班一起去玩,而廖新兰更喜欢一个人呆着,她看出廖新兰在迟疑,就会软软地说:
“好不好嘛~去嘛~~我一个人好无聊哦。”
声音语速拿捏得刚刚好,绝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这时候廖新兰只能投降了,自己是一个完全不会撒娇的人,虽然形象尚可,举止不乏性感,但是性格上对比起来就像一个男人,而一个男人怎么能拒绝这种请求呢?而真正的男人对女友当然是宠爱的,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对她说话的态度总是比亲切更多一分亲切,口气里总绕着一丝柔。他们对廖新兰说话时更多的则是爽气,即使他们当中有人同样欣赏廖新兰,也是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因为廖新兰就是一个对同性异性都爽快的人,让男人感觉距离遥远。如果有男人也用对女友的态度来撩拨她一下,那往往是很煞风景的事情。总之,女友就是那种受宠爱也享受宠爱的人。小时候有家里的长辈宠爱她,把她养成了一个通晓女性本能并善于利用女性本能,最终成长为一个同性异性朋友都乐意宠爱的女人,女人该有的幸福她可以信手拈来任意享受。这样的女人活得像个孩子,心底温暖明亮,充满柔情,她被宠爱也懂得去爱,她喜欢孩子,就像喜欢一切柔软的事物,是她的本能。
而廖新兰呢,从来不知道宠爱是什么滋味。从她朦胧记事起,生活展示给她看的就是父母的争吵,三天一大吵,每天几次小吵,还常常伴随着乒乒乓乓的声音,有时地面上是乱七八糟的碗盘碎片,有时衣服枕头,每次争吵结束都以廖父摔门而出结束。至于争吵的原因,小时候的廖新兰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她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廖父又一次摔门而出以后,家里照例散落了一地被摔碎的碗盘,年轻的廖母站在厨房里,背靠着墙壁嘤嘤的哭着,而小小的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害羞又胆怯,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害羞的小女孩儿,她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走到妈妈身边,陪妈妈靠墙站着,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妈妈,可是就是说不出口,甚至一句“妈妈不哭”都说不出来。当时为了说出这句话,她做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她越努力想说出来就越被一种害羞的情绪扼住喉咙,直到憋得脸颊发热还是没有说出来。事后,廖母还是照样恶狠狠地对她说:
“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你!”
她无言以对,她还很小,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但是她真的很害怕妈妈那副恶狠狠的样子:眼睛瞪的很大,目光凶狠,面部线条不再协调,额头有青色的管子微微凸起,薄薄的嘴唇像两片锋利的刀片……真的很可怕,真像电视上演的女巫。多少年后,她照着镜子观摩自己和妈妈一样的表情,深深的厌恶,那可真是——面目可憎!她高度紧张,不敢发问,不敢辩解,心中又满满的不服气,倔强的低下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能够解救她的爸爸不在家,她随时会受皮肉苦。
她就是这样战战兢兢的长大的,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符合妈妈的标准,哪怕生病了都是自己的错,忍着难受不敢说,一旦被发现,去诊所前肯定先被数落一顿“不争气”“没出息”“添乱”顺带可能还有几个嘴巴子。妈妈永远都在催促她,常常训斥她“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让妈妈停止嘲笑、怒吼和体罚,妈妈想要她成为一个无声无息不会添乱的木偶,而她偏偏倔强的无法丧失孩子的天性。她想不起来妈妈拥抱自己的样子,亲吻自己的样子,鼓励自己、夸赞自己的笑容,没有,一片空白。她一直害羞着,连伤害都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妈妈对她的嘲讽里又多了一个称呼“受气包”。妈妈给她起了那么多的名字,除了“廖新兰”这个被记录在案的官称,她常常被叫做“二百五”、“缺心眼儿”、“傻瓜”、“大傻子”、“呆子”、“丑八怪”、“地排子”、“小崽子”,还有教训她时的污言秽语,唯独没有“兰兰”、“宝贝”、“女儿”、“闺女”这些别人妈妈嘴里常常念叨的称呼。廖母也有正常对待她的时候,但是那些时刻都不足以照亮廖新兰那颗已经悄悄布满阴霾的心,妈妈总是阴晴不定的,谁知道下一刻又是什么等着她呢!
而廖父是子女心很重的男人,虽然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是还是很快的接受了只能有一个女儿的现实,加之廖新兰是第一个孩子,还是疼爱有加的。但是廖父大男子主义严重,脾气偏执急躁,性情敏感细腻,爱面子,所以和脾气暴躁、歇斯底里也同样虚荣心强烈的廖母结合以后,这个家庭就和安宁绝缘了。廖母言语粗俗,口无遮拦,爱出风头,家里家外常常折了廖父的面子,更谈不上温柔体贴,两个人又都有极强的控制欲,都想对方和孩子完全执行自己的意志。一山不容二虎,廖父难以忍受一个娘们处处不得体。这种性格的廖母是难以细致的照顾父女俩的生活的,所以廖父常常会以廖母对女儿的粗暴而指责她,从而引发一场又一场的战火。当然这只是他们吵架的一个小原因,更多的原因只在夫妻二人本身的缺点和不懂宽容。后来廖新兰大了,记忆逐渐清晰,发现爸爸易怒少了一些男人该有的宽广,妈妈更是不甘示弱,两个人每天都可以因为家庭细小琐事,开玩笑时没有顾及对方敏感多疑的心思就频繁开战。但是倒霉的廖新兰就成了开战的牺牲品,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吵起来最后总会拉扯到她的身上,廖父最后都会把廖母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温柔对待孩子的事情翻出来升级吵架的级别,然后在廖父愤愤出门以后,廖新兰就要面对廖母那张可怕的脸,还有可能发生的报复性的发泄。
廖新兰就这样不知不觉形成了复杂的性格。在脱离父母视线时,她是老师、长辈眼中文静乖巧又能干的好孩子;在同龄人里,她是一个玩的最疯、处处要强、愤世嫉俗又富有同情心的伙伴。而她自己发现,自己有了令人讨厌的坏脾气,自己固执,自己倔强、自己偏激,自己叛逆,自己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她愕然,大家眼里的她都没错,都是她,她身上既有妈妈的影子也有爸爸的影子!可是这么多的她都要住在一颗心里,实在太拥挤了,她们都在她的心里打架,时时刻刻不让她安宁。她意识到,她控制不了她们,她像爸爸一样喜欢生气,生自己的气,又像妈妈一样会歇斯底里。她的心在童年被压制,没有得到应有爱护,无法独自长大,也拒绝长大!她用这颗稚嫩的心无力应对那些不断膨大又分裂的情绪。她想逃跑,逃得远远的,离开父母给她筑成的地狱。这样的廖新兰怎么会喜欢孩子!孩子的哭闹只会把她推回童年的深渊。
好在廖新兰也是倔强的,她不允许自己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当她惊恐的在成年后的自己身上发现了父母的影子以后,就决心破茧重生,她绝对绝对不要做父母的复制品。虽然过程漫长而痛苦,最终还是实现了自我救赎,而女儿是她完成这一过程的最关键因素。面对着不断挑战常人耐心极限的女儿,她一遍一遍地警告自己:
“廖新兰,你要做一个合格的妈妈,绝对不可以成为自己妈妈的影子。”
她常常地站在镜子面前观摩自己的脸,一旦察觉自己脸上因控制不住情绪的暴动而有了妈妈曾经的神态,就痛心疾首的自我检讨。
这是一个极其艰涩的过程,她在努力摆脱习得性,做一个没有根的人,内心的煎熬,就像一只想要直立行走最终变成人类的猿。那是天使和魔鬼的斗争,魔鬼向她展开华丽的诱惑,只要她妥协就可以舒舒服服的挥霍人生,活得像一条宠物狗一样快活。而代价则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失去成为自我的机会,失去那片心灵净土,做一具行尸走肉,这又是多么可怕的代价!
当她把另一个童年寄托在女儿身上,渴望在女儿身上重生时,随之而来的却是梦想的再次幻灭,女儿这样智力低下,无力独自生存的孩子无法承载叫做“梦想”的这个东西。啊,她的人生从童年起就遭受了诅咒吗!
她绝望过,甚至想到过死。最终对孩子的爱拯救了她,无论女儿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是被她带到了这人世,她有着无法逃避的责任让孩子去笑去幸福,是女儿给了一个机会让她成为自己想要的妈妈。女儿可以很幸福,只要有妈妈在一天,就可以快乐一天,多么单纯的孩子,只要有喜欢吃的东西就灿烂的笑了,没有丝毫杂质,就为了这清澈的笑容,多少痛苦都要踩过去。她复杂的性格经过多年的捶打,相生相克,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分支,那就是由倔强和叛逆合成的“韧性”。黑暗的深渊越是逼迫她交出灵魂,她越是大笑大叫着疯狂的反抗,她下定决心,只要还有一根木头能让她抓着,她就绝不主动沉下去,她要走下去,人生有无数种面目,她想亲阅自己的人生,亲眼看到最终的结局,她还不曾体味幸福的滋味,都说幸福是甜美的,万一还有其他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