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一颗硕大的树木,树冠上金黄色的叶子,它的树干长得有些骇人,还像被无数的刀剑砍伤过一般,而树根突兀的露在泥土外面。
树下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身上还穿着锦云纹的铠甲,刚毅的眉毛遮挡着闭上的双眼,只是胡桩好像许久没有修理,勾勒着他还算俊朗的面庞。
男人的手上拿着一本书,不像是这个国家的东西,书页翻开躺在他的膝盖上,好像是因为看书得太久才睡着了。
秋天了,一阵凉风吹过大树的枝桠。
男人好像因为梦中的什么事情突然惊醒过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眶,那湛蓝色的瞳仁显得很疲惫。
他拿起膝盖上的书本,看了看周围,又盯住翻开的那一页。
“……二十八年,大汉出骑兵二十万以伐西戎,两军对阵一线峡,一蛮族女子于阵中劝和,主帅迟飞澜心生怜悯。时督军以皇命令其杀此女以立军威,蛮军亦欲以判族之罪斩之。两军搏杀,迟飞澜为救此女而临阵反叛,以名器金光逆鳞枪灭汉戎共五十万兵卒,无一人幸免,只身与此女远赴西域,再无音信……”
字体是手写上去的,看样子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并不是太过古老。
男人盯着这几行字,显得沧桑寂寞起来。
父亲,他的出身、历程,他的决绝和反叛,想不到自己过了而立之年才能够了解,凝重的回忆压在他的心头,他合上书,站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婢女跑了过来道:“陛下,皇后有请,说有要事相商。”
“告诉南宫越绝,我晚上再去。”
婢女心头一愣,每一次陛下直呼皇后的名字,她都还有些不习惯,这对男女一点也不像夫妻的样子,她连忙退下了,在门外偷偷瞅了一眼,好像想知道一点别的什么。
每天下午,陛下都会在这颗老胡杨树下一个人待一会儿,什么人也不见,读着那本从南边送来的书,她每天都在同一个时候才敢去叫醒这个男人,曾经偷偷看过一眼那书,却一个字也读不懂。
男人好像今天特别念旧,他看着满地的落叶,回想起这十年的岁月来。
那一夜,当晨曦到来之后,她就离开了自己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永远。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另一个人,那日,她头上的那顶皇冠就说明了一切,她身上的责任是天下和王国,却不是他。
他没有力量去挽留,因为在这个世界已经注定,不是承诺和希望就可以保护手中的现在,天下,如果她真的需要的是天下,那么他就会去得到。
只有把这个世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没有任何的忧虑,可以跟她平静的生活,也许也会因为这个天下,她会回来。
男人想到这里,目光变得阴沉而狠烈起来。
那日的两年后,他一个人来到被烧灼的龙息之渊,岩浆横流,龙神虽已不在,那火焰却没有停息,好像更加肆无忌惮。
他纵身跳入了烈火的深渊,抛弃了一切,无论是朋友还是过去,为了变强,他在熊熊烈火中苦练了三年。
五年前,他重回世界,执掌青狼族,收复以前宣誓效忠的旧部,出兵征伐天下,高云草原几年间的乱局很快被自己平息,而后出兵纤罗,南玉江以北,包括永梦之森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西进夺取了赤魂川和青魄川平原。
楼兰天下,他已经占据一半,囊括了北方绝大部队的土地,如今只剩下西边的几个孤城。
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由他一手建立,号“北辰帝国”,他加冕为王,称“北辰王”。
当夜。
明月照着偌大的城市,悬挂在宫殿的飞檐上。
这座城市是倚傍山势而建,由岩石和钢铁筑成,内城中心是整个帝国的皇宫,而外城驻扎着五十万大军,随时准备出征。
说是城市,更像是钢铁的军营。
迟傲踏进了寝宫。
“你来了。”南宫越绝正坐在梳妆台上,对着一面铜镜卸下自己的发饰,十年了,她摸着自己的面颊,这张脸更显得沉郁,少了些当年睥睨天下的神采。
她在鬓角发现了一根白发,眉头一蹙,本来把它扯下来,随即又别在了耳后。
“你找我有什么事?”迟傲坐在桌子前面道。
“先喝杯茶吧。”南宫越绝道,她起身去拿茶壶。
“不用了,有话快说吧。”
南宫越绝并不生气,从手中递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交到迟傲手中前,她道:“腾御死了,五天前的事。”
迟傲的双目为之一瞪,他张嘴正要问个真切,忽然又收了回去,待平静下来,他展开了那张信纸。
腾御元帅,迟傲心底念道,却没有发出声。
这十年,不知道这个如同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会怎么看自己所做的事。烛光晃动,迟傲默默看着腾御留下的最后一张信纸,两人都没有说话,呼吸都显得吵闹起来,过了一会儿,迟傲抬起来,把信纸在火中烧毁,紧紧握住了那个看来很普通的铁盒。
十年前一战,很多人都死了,他们叱咤风云几十年却像风中草芥一样地倒下,腾御是留下来不多的几个,如今却是抵不过平淡无奇的岁月,元帅的一生都轰轰烈烈,最后只是死在床榻上。
迟傲出着神。
南宫越绝并不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甚至不想回忆关于十年前的一切事情,她只问道:“明天的事,还要继续吗?”
迟傲深吸了一口气,道:“继续,你照常去准备吧。”
他站起身,正要出门。只听南宫越绝道:“今天,你就睡这里吧,我去别处。”
迟傲凝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
南宫越绝裹着披风出了门,秋天的夜晚还是寒意逼人的,如今她已经有些习惯了。喝退了守门的几个士兵,她一个人往别院走去。
那一棵老胡杨树,今天她也想在那里过上一夜,反正明天他要出征的事情,早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大概三、四年前,她找到了当时统帅青狼族的迟傲,为了天下,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钧天阁虽然已经消失,但是她对楼兰各国的掌握却是无可替代,加上谋略和手段,她正是迟傲所需要的,所以她提议了联姻,想不到这个比她年轻很多的男人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当时她就明白这个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万千的少年了,他跟自己一样,心中充斥着愤怒、失落和疑惑,所以是对方最好的选择,反正她需要的也就是一支可以让自己施展谋略的军队。
曾经放下一切的自己也想试一试浪迹天涯的生活,或者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过不了这样的日子,除了权谋,她没有别的东西。
在她的筹划下,迟傲果然征服了半边天下,等到北辰帝国建立的那一天,那天晚上,在那个本来是大婚的日子里,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告诉对方这是最好的选择。
南宫越绝略是清扫了一下地面,坐了下来,这么多年,她连迟傲睡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今天寝宫就留给他吧,她苦笑了一阵。
房间里,迟傲努力地呼吸平缓着心情,蜡烛已经燃烧殆尽,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好像有无数的人影在脑海中晃动,腾御的影像在睡梦中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想努力向前奔跑去追赶,可是黎明又升起,到来得总是太快。
大军一路西行,走了大概有十天的路程,跨过了草原和河流,终于到了这个黄沙覆盖的地方。
风徙城周边的风好像都是有形的,卷着沙砾扑打在众人的脸上。
牛角号长鸣,对面走来了大批的人马。
烈日下,迟傲胯下的骏马不停摇摆着,十分地不安。自从那日之后,宝儿似乎也随着夕涅去了,他再也没有见到。他抚摸着马鬃,尽量安抚它的情绪。
身边,阿古达、炎冶左右站在他的身边,身边还有一个小将,正是扎古。
这群人中,好像只有扎古的眼睛是雪亮而兴奋的,这是他参加过的最大的战斗,他也将一把银枪紧紧握在手里,生怕掉了一样。
阿古达和炎冶都不时看着迟傲,心里满是不安,却又不能说出来。
直到对方离他们只有一里地,众人安静,凝视着前方。
两军对阵,却是一种怎么也说不出的沉默,这些士兵中多是跟着迟傲打了一辈子仗,甚至有人经历过十年前苍澜之战,他们很明白今天这一战对陛下意味着什么,甚至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出手。
沙漠上狂风呼啸着,黄色的天空像要把人群掩埋。
对面,一个裹着头巾的老者单手执着马鞭,身体壮硕,却略显老态,他的胡须花白,眼睛深陷在眼眶中。
迟傲头一低,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差点想跑过去与他把酒而谈,想丢开这只枪,却又抓得更紧,他的目光烧灼着抬起头来。
“格尔……”他道。
老头爽朗笑了起来,回道:“迟傲兄弟。”
“这就是你全部的部队?”
“正是!”
迟傲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对面,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接近十万人。
他转身向阿古达道:“只留下先锋军,其余所有人后退三十里!”
“陛下!”阿古达急道。这先锋军不过七、八万人,而他们可是五十万大军,本来必胜,可是现在……
“马上执行!”迟傲又喝了一声。
“是!”阿古达脑袋一偏,叹了一声。
“迟傲兄弟,你这又是何必,无论有多少兵马,我风徙城亦可以一战。”
“不,”迟傲道,“格尔,我想跟你公平的战一次。”
“如今你北辰帝国兵强马壮,我已老朽,空守得几座孤城,若是战必败,”格尔停顿一下道,“你自减兵马,这样做就是顾念以前的情谊,既然如此何必做到今天的地步。”
格尔摇了摇头,看着今天的迟傲,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想当年大漠相会,把酒言欢,又曾经并肩作战,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身上再也看不到当时的潇洒神采。
迟傲嘴角一扬道,“格尔大叔,你还不是一样。”
这个老人心中一震,突然之间大笑起来,这一辈子牵挂万千,他的执着和坚持还少了吗,黄沙漫漫,他当下喝道:“来吧,我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大军爆发出声声嘶吼,那些退下的部队就在不远的地方焦急地看着,可是一个个却都没有违令上前,对面那十万目光决然的对手,也是他们曾经并肩而战的兄弟。
阿古达抹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喝道:“记住陛下的命令,都给我好好站着,谁也不准上前!”说罢,他一个人策马回去。
迟傲一扬缰绳,眉眼之间好像恢复了一点当年的锐气。
“迟傲,想清楚,你不后悔?”炎冶在一旁平淡地说。
“不会!”他立喝一声,带着万千情绪向前奔去。
炎冶站在原地,没有急着动身,他向后面的部队打着手势,指挥他们作战。
这时候,扎古几步跑上来道:“炎冶大哥,你们怎么还不去帮我大哥!”他眼睛直愣愣把炎冶瞪着,脖子涨的通红,一边说话,一边就要去追迟傲。
炎冶一把将他连人带马扯了回来,笑道:“毛头小子,今天他的事你不准插手!”
“我不听,那是你胆小。”扎古使劲想将马从他手上挣脱。
“敢说你炎冶哥哥胆小,哈哈,先打过了我再说。”炎冶笑道。
“打就打!”说罢,扎古真把枪锋对准了炎冶。
这时候,阿古达从后面疾奔了过来,一把按住扎古脑袋喝道:“打什么打!小毛孩子,你炎冶哥哥杀赤炎龙的时候,你还在放羊呢,真有本事,先解决了这些再说!”他指了指在一旁厮杀的军队。
扎古哼了一声,却没敢出声。
扎古是几年前被迟傲从奥尔格勒山下的带回的,想不到军营的生活还真适合他,这几年迟傲的话是越来越少,单单跟这个小孩还聊得开,全军上下也都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跟炎冶和阿古达自然也熟悉得很,平日迟傲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总爱向这两个人打听迟傲的事,当然他还是比较害怕阿古达的,而在炎冶跟前总有些没大没小。
两人将扎古挤在中间,这让他觉得很没有发挥的余地,而炎冶和阿古达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赤沙王的黄沙军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龙牙剑从腰际抽出,血光满溢……
战场上,军团勇猛地冲杀,红白的光芒交织如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