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知远疑惑地扭过头,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祠堂里还跪着一个少年郎,此时正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
疑惑的不止唐知远,在场的人都将目光聚焦到少年郎的身上,不知道谁这么大胆敢破坏年考。
“是林策,这小子不要命啦?眼看头名就是二少爷的了,他跑出来搅和,依照二少爷的性子,肯定会被打死的。”看见林策,下面的人纷纷议论。
“怕是狗急跳墙了,听说前两日二少爷让他到河里捉鱼,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其中一个人指着林策说道:“别吵了,看看他要说什么?我怎么感觉他身上以前那股子傻气不见了?”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发现,林策缓缓从祠堂里走出来,眼神中浑浑噩噩的傻气没有了,闪耀着清亮和敏锐,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冷峭。
林策看着场上众人,目光最终聚焦到张渟身上,笑了笑,心中暗忖:张渟,你不给人留活路,今天我也让你试试被人逼绝了是什么滋味。
“林策?”张渟皱眉,不悦地说道:“你想干什么,这有你什么事?还不回祠堂跪着。”不知怎么的,林策的淡然让他心中瘆得慌。
林策直接无视了张渟的话,径直向着族学的先生们说道:“各位先生,晚辈林策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诸位解答。”
“这是张家族学年考,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快滚出去。”张渟厉声说道,若不是此时有旁人在,他早就叫人轰打了。
先生们面面相觑,最后其中一人对着林策点点头:“但说无妨。”
“请问一个人是才学重要呢还是德行重要?”
众人呵呵一笑,刚才点头的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道:“德才之争早有定论,德胜于才谓之君子,才胜于德谓之小人,自然是德行重要。”
林策接着说道:“那么剽窃算不算品德败坏?”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张渟便不应该得年考头名了。”林策指着张渟说道。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对于在场的人来说这样的话不亚于一场地震,在这个时代如果沾上了剽窃的污名,那么读书生涯基本上算是被终结了。
“这……”族学的先生们面面相觑,这话说得可不轻,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张承业。
张承业想站起身说话,但是却被唐知远睨了一眼,张承业心中叫苦,自己身边这个可是修武县的百里至尊,说一不二的主,自己哪里敢在他面前发号施令啊。
唐知远没说话,张承业也只好继续装傻。
而先生们看见张承业没有回应,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说道:“你说张渟的文章是剽窃的,可有证据?”
“这是自然,这篇文章我儿时曾在一本书上见到过,也曾细细研读。”
“书呢?”张渟皱起眉头来。
林策耸耸肩,“孤篇横绝,早就遗失了。”
“那就是空口白牙污蔑了?”张渟冷笑。
“我曾仔细研读过,自然能通篇背下并且融会贯通,若是不信,你们随意考校就是了。”林策淡淡说道。
他这么一说,张渟立刻笑了起来:“说瞎话也不打草稿,既然如此,那你倒是把我的这篇文章背诵出来啊。”
“就是,说得比唱得好听,拿出点证据说话呀!”周围的人纷纷应和,虽然他们平日里未必看得惯张渟的行径,但都是张家的子弟,在林策这个外人的面前,自然会同仇敌忾。
林策环视一周,躬身朝着评判席施了一礼:“诸位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评判席五人对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廖顺的身上,毕竟张渟是他的得意门生。
其中一人笑着说道:“张渟的文章是廖先生指导的,自然比我们更清楚,我看还是交由廖先生考校吧。”
其他人纷纷点头,这种事情事关读书人的名誉,不但是张渟的,更是廖顺的,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被人质疑都会让师徒俩心生不忿,所以交给廖顺本人考核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廖顺正愁没有机会说话,一听机会来了,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杯放下,阴阳怪气道:“既然阁下夸下海口,廖某也不好扫兴,就请阁下将文章背诵一遍吧,若有一字之差,便立刻送官处置。”
此话一出,下面一片哗然,一字不差,这就是原作者都很难做到。
张承业刚才还面红耳赤,一听到廖顺的话,直接乐得咧开了嘴,还是读书人花花肠子多。
“说完了吗?说完我就开始了。”林策睨了对方一眼,照着稿子念呢,别说是一字之差,就是句读都不会错。
廖顺又端起了茶杯,大抵是觉得林策压根不可能做到他的要求,也就没有继续为难他,大袖一挥,“开始吧。”
“教有道乎?曰学诸己而已矣。学有道乎?曰求诸心而已矣。求心有道乎?曰识吾心之体而已矣。故曰学须先识仁体,既识仁体,存久自明。”
林策流利地念出一小段,评判席众人拿着文章逐字对照,而下面的人则紧张地看着场中。
一个先生捏着胡子说道:“不错,一个字也没错,句读也很通畅。”
“哼。”廖顺满不在乎地说道:“才念了一小部分能说明什么?兴许就记下此处而已,等着吧,早晚露馅。”
“即学矣,而徒以不识乎心之体,至于误己误人者亦多矣。然后致不一而虑以百桀,归不同而途以殊谬。归也,致也,灵之所聚也。是故艮以止言,咸以虚言,感以寂言。”
下面窃窃私语,林策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这篇文章就像是被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一样,只要一想,嘴里就能流利地念出来,其中每字每句他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并且能够作出评析,甚至组织出来的语言比原作者更为系统。
很快这篇文章就过半了,在场的人由之前的怀疑和嘲笑,表情逐渐变得难以控制,有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评判席中的一人低声说道:“林策竟然只听了一遍就将全文给记下来了,此子之聪慧,令人难以想象。”
旁边的人摇着头说道:“不,我更倾向于是他背诵过许多遍才能做到这样的程度,这压根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但是这么一说,岂不是承认了张渟的文章是剽窃来的?”
相对于其他人,最紧张的事张承业和廖顺,张承业大冷天急得满头大汗,一边使劲儿冲着廖顺使眼色,但是对方除了捧着茶杯的手愈发颤抖之外,压根没有回应他。
“天下之为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者定,教之至也。”
林策念完了最后一段,睁开眼睛,却见在场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于是他出声打破平静:“好了,我已经背完了,这回可以证明了吧?”
廖顺一拍桌子,“还没完呢,我且问你,不学弗教,学而不求心之体者,犹弗学也,此句何解?”
“简单,这是在告诫学生们,要广博地学习,不能仅限于书本上的知识,不学则已,既然要学,不学到通达便不该终止;不去求教则已,既然求教,不到彻底明白绝不能停止;不去思考则已,既然思考了,不想出一番道理绝不能终止。”林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
林策越说,评判席的人越吃惊,学生的文章他们自然是要评析过,理解不难,但是要像这般张口便道出其中意思并侃侃而谈并加以延伸,是绝不可能临时做到的。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张渟剽窃的事情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张渟身上。
张渟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急忙摆手说道:“没有,我真的没有剽窃!”
廖顺也说道:“张渟是我的学生,他的品行我了解,绝不可能会剽窃的,你们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倒是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野孩子,不过仗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便颠倒黑白,若是让他这般,这世间哪还容得下公理。”
林策微微耸肩,知道他们开始打感情牌了,虽然知道廖顺说的都是真的,但是……自己就是这么不要脸:“我不过将事实摆出来罢了,既然二少爷说自己是清白的,为什么不拿出点证据呢?”
“对呀,二郎,拿出你当时写的初稿为证,或者跟他辩论文章内容,先生们会为你正名的。”
“二郎,若是真的做出了就得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要一错再错。”
“我没有剽窃!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张渟脸色变得煞白,带着些许哭腔,他朝着四周无助地张望,看见廖顺的时候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冲着廖顺方向一指:“这文章是廖顺私下给我的,一定是他剽窃的,与我无关!”
廖顺的茶杯瞬间掉落,碎片四散纷飞,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此言一出,他们俩都完了。
“啊?”最瞠目结舌的是林策,他原本只是想着凭借图书馆做一次恶人,强行将剽窃的名头安在张渟身上,没想到到了最后还真揪出了剽窃。
林策嘴角抽了抽,只得道一句:“还真是……世事无常。”
随后望了望天色,冬日里难得地露出些许阳光,心情大好。
“好了,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你们随便你们,告辞。”说罢便冲着祠堂门口走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随着林策的一步步靠近,自觉地腾出了一条道,就这么目送林策离开。
座下的唐知远望着林策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