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绵绵雨,缓缓浓浓愁。
又是个雨天。
天色像生宣纸,上面绘着的乌云片片轻轻淡淡,不住流转。
许瑾纯依旧淋雨到了学堂,江弘文依旧拿了两把伞出门。
许夫子又是一日的沉郁。
江少爷又是一日的走神。
无心用晚饭,许瑾纯去屋子的角落拿出一大壶酒,又去桌案上拿了一个素白的瓷酒杯,对门坐在席子上,望着屋檐边透明的滴滴串串。
独饮无味。川光昼昏凝,空洞满厅堂。
许是看厌了这一方天地,她站起身,独佩一壶一樽游。
行至溪边,找一方大石坐定,将自己置身于这一片广袤之处,抬头任由密密的雨丝浇在脸上。忘却清寒,任湿气涌上衣衫。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滴滴点点不停歇。
独酌人成狂态度,闲身惟有醉工夫,更听萧萧风雨哀。
江弘文撑着伞战立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内心急剧地翻涌。
富贵人家的子弟自小就会被培养一种技能——阅人。他也不例外。
初见时,他便知道许夫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夫子身上好像有股莫名的吸引力,所以他才由着自己那脱缰的好奇心一遍遍地气夫子,呛夫子。
他总想听听夫子的故事。
他想知道是怎样的经历,亦或是怎样的心情,促使人独坐茫茫雨中,一下又一下地举起酒杯,将雨和酒一并吞下肚。
那低头抬手间,均是满满的低落啊。
眼见许瑾纯的衣衫的颜色因为水的浸入而变得色泽深深,他心上不忍,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不知是周曹的雨声过大,还是微醺的听力变差,许瑾纯没有听到那木屐踏过泥水的声音。
她低头再次将骨白的净瓷杯斟满,眸中只映出那杯深琥珀浓,脑里醉意先融融。
一杯。又一杯。
准备再斟酒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酒杯里不再有雨水坠入时起的小涟漪。
是不下雨了吗?可是雨花依旧凄断不堪听。
她有些吃力地抬头,在天上看到了一些竹木架子,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丹青。
咦?有人会在天上作画吗?
她眨眨眼睛,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一个人的伞下。
嘿嘿,她痴痴地笑了两声。
还有人给她撑伞,真好。
她淋过很多很多场雨,但是从来没有人问她冷不冷,也从来没人会主动塞给她一把伞,更别说会有人给她撑伞了。
她眯了眯眼又确认了一下,带着笑意边道谢边回头。
话还没说完,边生生地僵在了嘴边——怎么又是他!
那人站在她身后约摸一尺的地方,素雅的袍子上刺绣精致,大半个身子在伞外,纸伞边缘滑下来的水一股脑儿落在他肩侧的锦缎上。
江弘文怔愣着目视前方。
刚刚那声醉里呢喃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竟然有莫名的微微的娇憨,尾音有一点点转着弯的上扬,好像一只素白的手忽然间狠狠撩拨过他的心弦。
雨水落在纸伞上,在伞面边下滑边汇聚,在边缘处折了原来的轨迹,直直地落下。
他肩上的雨滴一点点注入锦缎,往下沉淀——从外袍到中衣,再从中衣到里衣。
直到那凉意贴上了皮肤,江小公子才惊觉,瞬间回神。
再低头,就是许夫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想解释,说是大家举荐他来问候夫子的,说他愧疚伞的事情,说他不是故意跟着夫子的。
他试了试,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夫子身旁,感受到了浓浓的无言的哀伤。
自诩能言善道的他第一次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
劝慰人的话,江小公子从没说过,也不会说。
两人就共同窝在一把不算大的纸伞下,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对视着。
最后还是许瑾纯先从他的伞下钻了出去。她依旧一言不发,身上湿透的衣物裹着微微颤抖的单薄身骨。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滴滴点点不停歇。
江弘文将油纸伞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撩衣摆坐在了邻着许瑾纯的另一块石头上。
他伸长手,拿过许瑾纯搁在身旁的那个偏大的酒壶。
酒壶没有盖盖子,里面的酒和雨已经搅为一潭,约摸着还有少半壶的重量。
他对许瑾纯笑了笑,一手堪堪握着大酒壶,朝许瑾纯的方向举了举。“夫子这便是不厚道了,有了好酒怎么着也不能独享吧,来,受江某一敬!”
他古怪的笑容映在许瑾纯的眸子里。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只见那人微微抬头,将壶中的酒一下又一下倾倒进嘴里。
神色辨不出晦明,只有利落的动作划破雨幕。
他没敢说什么。她也不好问什么。
酒意微醺的许瑾纯的意识倒还有点略略的清明,但是身体已经有些不太听话了。
她看着他夺走,喝光她的酒,却没法再抢回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那个清晨。
那群人把她的吴嬷嬷抢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这样的无力,这样的动弹不得。
淅淅沥沥的雨中,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也不分明,一片似醒非醒。
江弘文饮尽了杯中的酒,大量的酒味一股脑儿涌上喉间,呛得人不由自主有些哽咽。
他江小少爷自幼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美食,好珍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这么粗制的浊酒。
许是掺杂了不少雨水的缘故,这酒……更难喝了。
雨还在下,将他因为酒味差矣向上皱起的眉头又浇平。
穷愁千万端。浊酒入愁肠。
愁多虽酒少。酒倾愁不退。
任点滴不停歇地湿衣衫,任冷意侵入冷硬的肢干。
谁也没有再出声。
溪里的涟漪还是小小的,一圈圈漾开。
偶尔有顽皮的鱼儿以为四下无人,悄悄将嘴伸出水面吐上一个泡泡。
他们就这样互相陪伴,一起抵御孤寒。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许瑾纯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帐顶,头有些昏沉。
她记起来那个人夺了她的酒。
记起来那个人无声地陪伴。
记起来了冷雨紧贴肉身的寒。
却独独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一方小院,怎么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的。
扶着似有千钧沉重的头,她出了屋门准备洗漱。
拉开门,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受惊的她差点被门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