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楚逸辰每每上课修习,都不敢轻易迟到。
那次受罚的切肤之痛足足折磨了他十余日之久,每当一觉醒来后的清晨,麻木酸痛之感便侵袭全身,尤为强烈。
然而叶思归依旧命他每日傍晚继续一个时辰,虽付出疼痛作为代价,但他每每与人对练剑法,放低重心避开剑刃时,总觉下盘尤其稳健,不似从前闪躲迟钝,脚下不稳。
他逐渐懂得,叶思归这一番看似直白实则隐晦的教训起到了作用,心中感激之情也愈渐浓烈。
难得今日课程不似平时繁多,整个下午,他与裴瑾都空闲无事,便随意在风萧堂中闲逛。
“这学堂美则美已,可都赏了快一个月了,看都看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楚逸辰边走边说,随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哼起了小曲儿。
“你来这到底是为了学习的,还想着如何玩闹。”裴瑾作势要去拔他嘴中的草,二人便你一拳我一掌的比划起来。
楚逸辰:“裴兄最近可是偷偷练拳了?这拳脚功夫不赖呀。”
裴瑾:“不比楚兄,罚了几日有效果了。”
“飞龙在天,接招!”
“一式密云不雨!”
“霜风掌。”
“扫堂腿。”
......
二人过招许久,虽未用过多力气,但身手作势也已消耗不少体力,早已气喘吁吁。
“裴兄哪里学的什么破拳法,毫无章法。”
“还不是为了对付你,胡乱出招,还玩阴的!我的脚被你踩的现在还疼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无什么正事可谈,正苦恼接下来要去何处闲逛,消磨时光,只见远处走来一人影,纤长消瘦的身子极其容易分辨,正是那日的覃谷散仙,与他们一同入堂的弟子。
“看二位难得清闲,可否与覃某相约在这四处转转。”只见覃谷步态稳重端庄,谈吐温文尔雅,一手抚在佩剑的剑鞘上,一手背于身后,袭面而来的是一股书卷气。
只是依旧以面具掩面,不可辩其面目。
楚逸辰先瞥到他,抖擞身子站直道:“覃谷散仙,真巧,今日你也没有课业吗?”
“哪里是什么散仙,只是从前游历之时救过几个人罢了,叫我覃谷便可。”覃谷言语真挚,满含谦虚之意,气质宛若超凡脱俗之僧人,叫人心中油然生出敬佩之意。
他又道:“今日课业不多,难得清闲,想去后院的河边走走,二位可愿同行?”
楚逸辰和裴瑾也正烦恼该去何处,听闻有人相约便纷纷点头,“那条河楚兄受罚时常去,今日便当作陪他故地重游一番吧。”
裴瑾嬉笑着拿楚逸辰打趣,楚逸辰便假意皱眉,伸手便要去捉他,裴瑾一个转身躲到覃谷身后,覃谷便微展双臂意为护他。
“好啊覃兄,竟袒护这小子,小心他日后将你的糗事尽数说与旁人玩笑。”
“楚兄的玩笑最多,谁也争不过你!”裴瑾在覃谷身后得意洋洋嬉笑着,三人一边玩闹一边前进,这个年纪的少年大都没什么隔阂,三言两语便熟络起来。
抵达河边,那河依旧是澄明平静,只有一道道迎风而起的微波,一环又一环阔开,消散。河道曲折,延伸到远处,无可辨其尽头。
“也不知这河通往哪里,怕是会通往风萧堂外吧。”裴瑾望着水面与天空交界之地,烈日高悬,日光洒在水面,被波浪摇碎成片片金箔一般,粼粼分明,尽在远处。
“怎的,裴兄也想受罚不成?”楚逸辰这次收起平素喜爱四处玩闹的性子,正色道。
“若我们乘舟而行,沿途赏赏景色,岂不为风雅之事,怎会因此受罚呢?况且若是真通往风萧堂外,必会有人看管,怎会任由人乱跑?”
覃谷一席话滴水不漏,毫无拒绝之理,语气仍平静如水,却引得此二人心生向往。
闲于此地亦是闲,不如找点趣事,还能探探这风萧堂地界有何未曾见过的美景。
“可这风萧堂哪里有船?”楚逸辰又问道。
“几日前我曾在此遇一老翁,他自称是叶仙师雇来此地划船载人的渔夫,一个月也未曾出去几回,不如我们同他借船?”覃谷伸手指一指前方河道旁的矮坡上,一隐于树丛间的草屋,示意二人一同前去借船。
楚逸辰不禁心中起疑,虽然他二人与覃谷已见过几次,一同修习过法术,交情却也不怎么深,只能算是普通朋友。而如今他想的面面俱到,极力邀请自己与裴瑾外出游玩,何况他二人得知下午不用修练,便将佩剑置于房中不曾携带,只有覃谷一人带剑,这样若有什么意外......
楚逸辰思索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块石头绊住了他,身子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在地,身旁的覃谷眼疾手快,一只手猛地将他扯回,他还未缓过神来,便已经无事的安稳落地。
“走路要当心脚下。”覃谷在耳边关切的提醒。
楚逸辰拍拍覃谷的臂膀处,“谢了。”
“怕是自己想多了吧,见他性情温和便疑神疑鬼,也太不厚道了吧,只是想一同出去打发一下时间,没什么大不了。”
楚逸辰想到,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何况自己也按耐不住想出去玩的心思,欣欣然与之前去借船。
“咚,咚,咚。”
覃谷用指骨轻重适当的敲了木门三下。
半响里面才传出回应,“谁啊!”一声吼叫便冲出门逢,听那人语气,应是怒气正浓。
门间猛然裂开一道半张的缝隙,一个小老头正弓着背沉着脸瞪着门外的三位少年。”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覃谷拱手作揖道:“实在是无意惊扰您休息,只是可否借船一用?”
那小老头冷哼一声,便伸出一只干瘪焦黄,遍布深刻杂乱皱纹的手,两只手指捏在一起搓捻着。
三人当然懂得他是要钱财,可是白日修习他们身无分文,哪里能找到银子借船?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覃谷忽然走上前去,弯腰对着那老朽的耳朵一番低语,说的那老头子面色由怒转喜,咧开嘴撑起满面的沟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连连点头叫好,有从怀中掏出星点碎银交到覃谷手中。
随后便推门出来,一瘸一扭的去解绑船的锁链。动作娴熟,不过几下后,便对三人说:“你们自己去吧,俺老头子还要睡觉,快去快回啊!”便又双手背后扭着走回屋内。
“覃兄是怎么借到船的?真是厉害!”裴瑾见他不花分文船便到了手,不禁连连称奇。
楚逸辰却在一旁不语,只是眉头微皱,紧盯着覃谷的脸。
说是一张脸,实则大半都被银灰色的面具遮掩住了,笑容清浅,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大有皮笑肉不笑之意。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单看其眼睛看不出丝毫波澜,也猜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仿佛一位参透世间万物的先知,眼前一切皆是已知,便无惊无喜,无欲无求。
这双眼睛藏匿了太多东西,这让楚逸辰愈发怀疑他此行的目的,“覃兄方才对那老头说了什么?”楚逸辰发问。
“没什么,就是出去后替他捎两壶酒回来。对了,听说楚公子也是爱酒之士,定能分辨什么是好酒,还要麻烦你帮忙挑选。”覃谷平静说道。
楚逸辰:“这河一旦延伸出堂定会与人看守,覃兄是想如何出去啊。”
覃谷轻笑,不慌不忙道:“前几日我来探过,这个时候守河道小童多半都在打瞌睡,我们乘船过去,不易被发现的。况且他们只查出去时的通行令,回程时不会再查,我们只需在晚钟前回来便可。”
“看来前几日早就有所打算了,这小子到底想出去干什么?”楚逸辰心里想着,眼睛也不住打量着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人,想从他毫无破绽的眼神中捕捉一丝纰漏,却一无所获。
“既然他一心想同我们一起出去,我便从了他,若是他起什么歹意,两个人对付他一个也是绰绰有余。”楚逸辰心里想着,努力让脸色表现得自然镇定。
“走啦楚兄,快上船吧。若是那几个看门的小童醒了可就麻烦了。”裴瑾像河边走去,回头唤着在原地发愣的楚逸辰,覃谷已上了船,双手握住船桨,作势便要开始划船。
楚逸辰见状,赶忙大跨步追上,一跃而起跳进船里。他怕二人发现他的异样,故意使出不小的力气,震得那船大幅度的左右摇晃起来,差点没把他们从船上摇下去。
“楚兄,一提起玩闹你就激动得不成样子,快坐下,快坐下!当心一会栽到河里去。”裴瑾连忙拉楚逸辰坐下。
楚逸辰看着在船头轻摇船桨的覃谷,想着为防他耍什么花招,不能给他单独的机会,便蹦跶着跳到船头,坐在覃谷身后。覃谷也不言语,继续一起一伏的轻压着船桨。
楚逸辰:“看覃兄这划船的动作甚是熟练,想必家是靠着河海,经常乘船吧。”
覃谷轻声道:“家是靠海,不过小时候家中生了变故,我便一直流浪在外,便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本事。”即使说到悲惨家世仍是面不改色,语气是一惯的云淡风轻,毫无波澜,手中的浆拨弄着水波发出规律的拍打声。
“无意冒犯啊覃兄!”
“无妨,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况且现在,我已不再需要家了。这世间人情冷暖见了太多,便也不会去想一些恼人的旧事,不如着眼于前,一步一步走。”覃谷笑笑,“都是苦中作乐罢了。”
楚逸辰察觉出眼前这位的城府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本是无心的一问,他便透露了自己那样多的私事,叫人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
可是他楚逸辰是谁,不想让他追问他便偏要问,想利用他面皮薄,可他偏是个厚脸皮的主。
楚逸辰见他双眼目视前方,没有看他的意思,他便将脸色逐渐变得沉重,一脸惋惜道:“难得覃兄经历了那么多还一直做好事,定然是有颗侠义之心,想在这世间伸张正义。我楚逸辰敬佩之至。”
说着抬起头,眼神爬上他的面具,“想必覃兄戴面具也是为了做好事不留名吧,真是世间鲜有的豪杰啊,不过咱们都已是同窗了,面都没见过,万一日后有人扮成你的模样作怪,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覃谷怔了怔,这一短暂的迟疑被楚逸辰捕捉,他勾唇一笑,等着覃谷作何回复。
“楚公子这是好奇我的样貌?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我并非不想摘下面具,只是怕这面具下的脸会吓到别人。”
覃谷侧过脸来看着楚逸辰,又开口道:“自幼认识的人,见到我的样貌后无一想与我做朋友,好不容易认识二位翩翩公子,性情又如此真诚,若是真心想与覃某交朋友,便要迁就覃某这一处了。”说罢,对楚逸辰轻轻一笑。
楚逸辰与他言语间,越发觉得是自己疑心重了。自己无故戳人痛处,覃谷也没有半点不快,反倒一一给自己台阶下。
不就是出去游玩一番吗,难不成自己真的被罚怕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楚兄,快别说了,前面就是河道出口了,守们的两个小童果然在瞌睡!”裴瑾在后面小声提醒着。
“覃兄,快些划,别让他们发现!”楚逸辰弯弯腰缩在覃谷身后,以挡住自己的脸,正好向后瞥见裴瑾埋头紧贴船板的样子,不禁笑着说了声:“看你的蠢样!”,裴瑾也不甘示弱的反击,“楚兄彼此彼此。”
河面平阔无障碍,两个小童在望塔上正酣睡,谁会听到轻舟掠水之声,三人便顺流而下,漂离风萧堂外。
一阵屏息过后,除覃谷外,二人一个大喘气欢呼道:“想不到这么容易便溜出来了!”
楚逸辰看向覃谷:“没想到覃兄一身正气,还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玩乐之事,日后溜出来玩又有帮手了,哈哈哈。”
裴瑾又问:“我们此番出来要去哪啊?”
“不急不急,沿途定有店铺集市,今日可要好好逛一逛!”楚逸辰站起身,叉腰远眺。
“幸亏今日没带银子出来,否则到时候定是拖着醉醺醺的你回去!”裴瑾并起两根手指戳一戳肩头,二人正你一下我一下打闹间,河道旁的密林已然出现了一幢幢房屋,青瓦白墙,参差不齐,嘈杂的叫卖声也逐渐清晰,由远及近飘忽而来。
“快看,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