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子家遭遇巨变,杨美城方圆百里尽皆惊动。说起来,子家的忠信之人除了枚芳,还有当时的管家。那时子归逢举家出游,管家则留在家中,既是管家也代管生意上的事务。他为子家不遗余力,接到催要赎金的消息之后,急急忙忙筹措了大笔银票,本来只打算和两个仆人赶赴海边,怎奈老太爷老太太爱孙心切,定要早早见到孙儿,所以只好让二老一路跟随。途中老太太难以经历颠簸,着着实实地耽误了一些时间。乱军之中,管家连同子家一双子女被歹人杀害,所带银票连同尸身一起被大火焚毁。老太太见到孙子孙女惨状,心病急发,卧床不起。子归逢惨遭横祸之后,一条命只剩下半条,变得心灰意懒,不思回天,眼睁睁看着亲娘客死他乡,和幸存下来的几个人带着老太太的灵柩勉强回到杨美城后,大宅内终日惨布乌云,人人郁郁寡欢。此后厄运接踵而来。先是夫人芊娘病入膏肓,追随一双子女去了黄泉,而后债主上门索债,其间有落井下石对子家产业暗打主意的,夸大债务,迫使子归逢变卖家中绝大部分产业,元气大伤。子归逢频临崩溃无心经营,故此家道中落日渐单薄,仆人婢女相继离去,潦倒困顿之际,风烛残年的老太爷撒手人寰。子家原来一大家子,曾经无限风光,令人羡慕,最后剩下的除了子归逢,就还有一间四壁皆空的破旧老屋,和随芊娘陪嫁过来的义婢枚芳。
枚芳为了主仆二人生计,不得已在子家老屋旁开荒种地,以卖菜为生,受尽了凄苦凌辱,少小便贵生贵养的子归逢受不了时过境迁的变化,终日思前想后怨天尤人,有一日突然崩溃非人,有时无影无踪,有时露宿街头,有时过家门而不认,就此变得疯疯癫癫,成了人人嫌弃的肮脏乞丐,若不是枚芳照顾,只怕早就曝尸街头了。
没多久,我忽地又回到大圣八戒身边——天音的惩罚一直都在。不过说起来,这次回来的过程仍然颇为奇怪。
每当我所跟随的人入眠,我便会昏沉迷糊,都说渴饮倦睡,我却从没有感觉过困倦,故而算不算睡着,我不好说,这似乎只有天音才知道——知道对我施行的惩罚里面有没有包含睡觉的内容。当天我从迷糊中激灵灵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呆在子归逢的客房,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看看天上,皎月高挂,月光照出我周围的情形。
我站在两旁长着青草的土路上,路上寂寥无人,四周是密集的大树,浓墨一样的树影下掩隐着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房。一切异常地安静。我注意到青草中有一块石碑,借助月光,仔细看了半晌,认出上面刻着的“冰窖”两个字。
“吱呀——”
有人在楼房里打开门走了出来,步履轻盈,离我越来越近,当他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这个人脸色几乎和月光一样白,穿着黑衣,肩上裹了白色围布,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意。我跟着他,偶尔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这个人会不会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呢?”
“师父,我已经等了几年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那个人成为我要等的人吧!”
“檀香客栈,应该走这条路。”
须臾,这个人走到了街巷的道路上。我看街巷两旁商铺高挂的旗标,发现其实还是在杨美城内。这个人要去檀香客栈,檀香客栈可能有一个他一直在等的人,他这是在把我往回带。我很惊异。要说檀香客栈的新房客,必须算上大圣和八戒两个人,如果冥冥中有安排,我跟随了两兄弟那么久,那么他要找的未尝不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吧。
去往檀香客栈的熟悉道路出现在眼前。我没有断过臆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人,随后说了一些话,做了一些事,我恍如梦醒,突然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总而言之,我非常期待。
到了檀香客栈,这个人对着大门伫立良久,忽然坐在了大门对面的石凳上。他是不是打算这样等到天亮,客栈开门以后进去找人?正这么寻思,一阵风吹来,令我袅袅而起,穿墙破壁,其间我很快迷糊起来,一时懵然无知。直到清醒,才发现置身于大圣和八戒的客房之内。
我是那个人带回来的?为何不是让我自己直接回来?我一定要知道有这个人的么?天音的惩罚让我看不懂。
自从决定要在杨美城开门店售卖古董之后,师兄弟二人满心踌躇跃跃欲试。这天,二人打算到街市上转一转,查探查探。走出客栈,我不自觉地往石凳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那个黑衣人。此刻,黑衣人用白围肩包住了头脸,只裸着一对深邃的眼睛,在石凳上正襟危坐,旁边一块牌插在地上,牌上写着“坐等新人接替”六个大字。有人从他面前路过,向他问话,他一言不发。大圣和八戒显然也留意到了此人,只是这兄弟两个瞥了一眼便走开了,丝毫没有走近。
“师兄,真是奇怪啊!蒙着个脸还想找人接替,人家问话他又不答,这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这地方可能就是这样。我们初来乍到,不要少见多怪。也许他等的是和他有共同默契的人。我们见怪不怪,才更像本地人。”
他们是沉得住气,我是真沉不住气,要是我不被惩罚,一定会揪着这个人问个底调天。我想知道的太多了,能问得一点是一点啊。
游逛一日,居然找不到一家古玩铺子,问问他人,众皆摇头不知何为古玩店,有人干脆回答大沱没这样的店。兄弟两个猜想时空既已不同,也不能巴望两边什么都一样。天色将晚,通街走遍的二人按捺不住,在大街上击掌叫好,觉得在大沱开第一家古玩店,将会大有可为。
回到客栈门口,黑衣人仍然端坐于石凳之上,旁边仍然插着“坐等新人接替”的牌子,大圣和八戒仍然见怪不怪地径直走入客栈。进了客房,我从窗户往下看了很久,最终见到黑衣人于夜幕中黯然离去。
叫了晚饭送到房内,师兄弟两个趴在桌边,一时愁眉苦脸。店小二想想这两个是活宝,摇摇头想离开,大圣跳起来拦住小二,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问道:
“小二哥,你知道杨美城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铺子么?”
小二想也没想就说道:
“好似没有了吧!怎么会有呢?!杨美城是去往京城必经之所,每日来往京城的人在此穿梭不断。你们知道的,这些人乐意出手采办杂物、送礼、交易什么的,在这里做生意断断不会亏损啊,一旦有新铺,还没叫招租,便会有人早早下定买断,现成的空铺待租?!太阳从西边出来才会有吧。你们啊,怎么说呢?有眼光没机会。”
八戒也露出笑容,央求道:
“小二哥是地方上的人,换做是你,真要有心在这里当老板做生意,这么多熟络的邻里故旧,还能不帮忙出个主意?!你自己找一家铺头总不会是忒难的事情吧?”
店小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
“让客官见笑,这实在不是帮忙出主意便行得通的事,杨美城这几年又不扩修改建,实在是没有什么空余铺子。这些年来,象二位客官这样用心寻找铺面要大展宏图的我见过不少呢,只是无一不是趁兴来用扫兴而归。你们?呵呵,自然也要和他们一样的了。”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底,热情顿失。八戒一下子瘫在椅子丧尸一样地仰面坐着,大圣扼腕摩搓,在房里走来走去,心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