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的杨美城故旧彼此暗示眼色,暗暗替子归逢感到欣慰。看来命运多桀的子归逢时来运转,这一天算是终于熬过凄苦岁月,不但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疯病莫名其妙地一朝解除,而且,看样子他已经对婢女枚芳心生情愫,如此一来,这主仆二人老来有伴矣!
子归逢毫不忌讳他人在场,对着枚芳柔声说道:
“枚芳,我们子家惨遭不幸家破人亡,正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自那以后,整个宅院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各处家业也都被人趁火打劫,分毫无收。最艰难的时候,只有你还认自己是子家之人,不曾弃我子家而去,至情至性非你莫属!这些年来,你替我们子家吃了数不清的苦楚,归逢不是一直懵然无知,而是实在是落难之人无以为报啊!”
子归逢自疯病发作之后,懵懂终日的时候居多,间或灵光一闪回复正常心智的时候也是有的,只是时间极短,犹如电光火石,这二十来年的故事在他的记忆中零零碎碎,无法交织连接。况且得了失心疯的人,一旦要想那些心中不迷不醉混混沌沌的事情,头脑便会疼痛不已,令人时而发狂。
枚芳心中悲苦,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禁不住又掩面痛哭。
檀香客栈的掌柜看上去是原来就认得子归逢的人,这时上前对枚芳说道:
“子老爷的病有了好转,实在是可喜可贺。只不过,这仅仅是初初好转,他就说了这么多的话,怕是不妥当的。你们子家老屋,出事后长久以来缺少修缮,条件过于单薄,不适合治人养病,我看不如让子老爷先在小店住下,你也留下来侍候他,让他静心疗养,直到完全康复,如此再做以后的打算如何?”
枚芳脸又一红,寻思怎么问我呢?明知我是奴婢,这事应该问主人啊。她看看子归逢,想要听听主人意见,但是子归逢默不言语,想到檀香客栈掌柜的话其实甚为有理,便代主人点头应允。
好心的老板又说道:
“我客栈内有一个套房,里面有两居室,原是自家人用着的,那里气流贯通,安静怡人,可居高临下望江览月,适合久居,枚芳,你可带着子老爷暂到那里居住,我这便让人去准备热水衣物,子老爷过去了就可更衣沐浴。”
我在不久后得知,檀香客栈掌柜也是杨美城人士,原来家中贫寒,所幸得到子家资助,借给本钱开了这家檀香客栈,从此可以自给自足,至今手上略有宽裕。说起来,子家能够资助他的光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不过,这位老板乃是一个得人恩惠铭记于心的人,所以才对子归逢有这般关心。以往他见到子归逢流落街头四处讨食也都及时相助,只是子归逢一再疯疯癫癫,令他总是好事难做。眼下子归逢奇迹般好转,正是可以好好报答一番的时候。
只见店小二前面引路,枚芳扶起子归逢后面跟着,往门外走去。大圣好心,快步上前把虚掩着的房门大大打开,轻声说道:
“老人家请仔细,慢些走,慢些走!”
子归逢听得清楚,突然间站住,十分留神地将大圣又一番细细打量,这下可好,蓦地他全身又是一阵哆嗦,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
然而他忽地怒目圆睁,挥手跺脚,力竭声嘶大喊大叫起来:
“你这不肖孽畜!!无父无母的孽畜!!无法无天的孽畜!!”
他的声音极大,犹如醍醐灌顶,经由五脏六腑直撞大圣心田。这一刻,子归逢丝毫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一直撕破了喉咙冲着大圣呼喝:
“你为何要远走他乡?你为何要害我家破人亡?你这厮,所为何来?!所为何来?!!!”
自进屋以来,子归逢与众人相安无事,两次三番只是朝着大圣师兄弟冲撞嘶吼,大圣又惊又恼,愤懑至极。
大圣抓耳挠腮,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做势驱赶,嘴上急吼吼大叫:
“去,去,去!快快扶了他出去!好心帮他开门,就算得罪他啦?!这叫什么事?我和他是冤家对头么?”
难不成转眼之间子归逢又要发作疯病了?枚芳和店小二一阵心慌,加快脚步手臂用力,几乎把子归逢身子架离地面,枚芳并以柔声安抚,几个人硬是连扶带抬将子归逢托出门外,一顿抢行,迅速在楼层拐角处消失了。
八戒瞥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大圣,忍着笑把门关上闩紧。二人隔着门板仍旧听见子归逢高声叫骂远远传来:
“你若不回心转意快快回来,大家都要枉死矣!枉死矣!枉死矣!!”
未几,到底耳根清静了,八戒翻翻白眼,无奈地说道:
“可惜啊!这人才好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转眼疯病又犯了,让大伙白白高兴了一场,这回不知又要疯到哪年哪月了。师兄,其实这得怪你啊!要不是你没事找事去给人家开门让路,和人家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人家不就一直安然无事了?!你看你变的好模样,一定跟他那不孝的儿子十分相似,才令他一见到你的容貌就要发狂,这是你造的罪孽,罪过不小!”
大圣讪讪一笑,说道:
“先前你还不是一样,也被人家嫌弃了赶出门口的么?不过,我看他这回未必就又疯了。”又道,“八戒,你说的一些话也言之有理。你脑袋瓜这么灵光,将来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站在柜台上招呼客人的事便让你来做好了,好歹让你卖弄卖弄伶牙利齿,把臭的说香了,把丑的说美了,把店里所有的破铜烂铁都给说鲜活了,那时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得不得了。”
我对两兄弟斗嘴耍贫提不起兴趣,不感兴趣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和看。眼下,我倒是想知道子归逢究竟是不是又疯了。天音对我的惩罚持续不停,客房里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至少我能感觉到大圣和子归逢之间隐隐约约的缘分。
我立在屋中一角,靠近木制隔墙。天音的惩罚并不限制我贴紧墙面,于是我想听听外面的动静,谁知我的耳朵刚碰到墙壁,便被吸附一样,整个人连续穿过几间客房,心想事成也似,跟在了子归逢身后。
难得,实在难得,第一次觉得在惩罚中也能心想事成,以后还会这样吗?我不知道。这种心想事成或许也是天音说的林林总总的补偿的一种。
子归逢被扶着转到客栈的另一层另一角,向着给他安排好的房间走去。远离了大圣的客房,子归逢不再作声,焦躁气急的脸色又渐渐转好,心不急,手不抖,略略喘息片刻,神态复如先前一般。枚芳和店小二以及客栈老板心魂甫定。欢喜之余,口念“阿弥陀佛”,大赞造化神力。
我笑了笑,大圣猜对了,子归逢没有又疯掉,八戒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