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一个早上,高比穆带领众多衙役浩浩荡荡进了八珍齐,喝令八珍齐打烊歇业,吩咐衙役们看住各处门窗,不许任何人出入,宣布要在店内详查案情。大庭广众之下,祈美不敢吱声,一直提心吊胆地跟在高比穆身边候着。在厨房内,辣菜师傅经不住恐吓,老老实实交代了中毒的厨子突然毒发暴毙的过程。师傅事先经过祈美教唆,将祈美撇除事外,略去收受封口费一段,借口顾虑案发之后酒楼被封,将会害得自己一伙人没了事做,所以不敢报案,故而悄悄去把尸首抛于野外,出于此因,官差最初来查死者身份时便故意做了隐瞒。
原来祈美倒没有和自己说过谎话,高比穆点点头。厨师略去封口费一段,他也乐得省去了追究祈美知情不报,权当祈是个局外人。他和祈美倒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高比穆令厨子回忆那时被死者摔破的坛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班头说那是按自己家乡古法秘制的调料,有几种辛辣的药物和两三样不同的辣椒剁碎了杂糅腌在一起,他们平时做菜经常要用到这味调料,客人吃了从不见出事。
高比穆问死者毒发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班头操着浓重的口音答道:
“我们几个老客都是在厨房里用的早饭,大家都吃同样的东西不见有异,单独是他中了毒。”此人大胆地揣测道,“应该还是坛子里东西的缘故。”
高比穆面无神色,问道:
“坛子摔破以后,里面的东西你们是怎么收拾的?”
“当时前面要开门迎客,这边又要忙于掩盖命案,我们只是胡乱地清扫了一阵,把摔出来的东西都当作垃圾给倒走了。”
“你们每天使用坛子里的调料时,自己都会先尝试的么?”
“那倒也不必,伙计们有时顺手了就蘸一些来试试味道。”
“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要谋害的并不指定是谁的性命,我看你们之中谁都有可能吃到那坛子里的东西,当然,包括在酒楼里吃饭的客人。”
“谁跟我们八珍齐有那么大的仇恨?!”祈美惊得背脊发凉,一阵一阵后怕,“我做生意赚钱,一向光明正大,心狠宰客是有的,可那都是明码实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会强人所难,从来没有这么恶毒的仇家啊!”
“那么案发前那些日子,你们可曾与什么人有过纠纷,特别是厨房里有过什么异样的动静没有?”
“那些天开张才不久,里里外外忙忙碌碌,虽是乱了一些,可是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执啊。”祈美想了想答道。
高比穆又看班头,班头想了想,说道:
“我们做厨房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别人把自己的绝招学了去,因此绝不准许外人进入厨房。包括店中的伙计,他们也没人进来过。最多是有些冒失的不经意闯进来,我们有过把这些人骂出去过的,除此之外,那些天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啊。”
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高比穆乃问班头道:
“你们这一班伙计,平日里的交情怎么样,有没有彼此怨恨有仇的?”
“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大家自小时就混在一快玩得好极了,这回出来闯荡更是团结一心,从无相互怨恨的。”
高比穆看看这两人面色无异,乃点点头捻起长须,走到那一排调料坛子前仔细看了又看,头也不回地问班头道:
“据仵作尸检,死者体内没有明显的毒物,但却是中毒死亡的迹象,你做厨房的班头兼师父,想必听说过食物的相生相克之道吧!”
“这个小人略懂一二,有句俗语叫做要想死得凶蜜枣加香葱,指的就是食物的相生相克。此说乃是指各种食材秉性不同,分属的五行也不相同,做菜时合在一起使用,有时助长人体,抖擞精神,有时又损伤人体,如为相克之食,轻则脾胃不适,重则夺人性命,实为凶险莫测,我们干这一行的都对此谨记,万万不敢大意。”
高比穆颔首踱步,心内想到:
“死者中毒突然,中毒后死得也十分迅速,他们都说没有与人结怨,事前更无外人进入厨房投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他们私下结了梁子自己人害自己人,还是有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厨房下毒企图整垮八珍齐呢?”
乃问祈美道:
“你有仇人么?!”
“……没有……应该没有吧。”
“同行如敌国!八珍齐开业时间不短了,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情况,有人也是做酒楼的,因为八珍齐开张,客源被抢走,经营难以为继,不得不关门倒闭,那个人把帐记在你身上。所以在你的八珍齐制造事端?”
祈美每日只顾自己收钱算账,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去想别家艰难疾苦,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回应不决绝,内心也是一片茫然。
高比穆露出鄙夷的神色,心说这人吃得肥头大耳,发财全凭运气,哪里懂得世人其实一个比一个居心险恶。此节还是让捕快去查罢了。已在店内勘查了半日,高比穆自言自语道:
“要破这个案子,看来还得从仇怨入手。”
未料祈美突然张口结舌,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大腿一拍说道:
“嗨,真是该死,怎么竟没有想到呢?”
高比穆警觉地盯着他,听他说道:
“大人,小人没有仇人,但是如果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话,也许有一个。我这里原来的掌勺大厨唤作乐沉翛,八珍齐重新开张那段时间,要说小人有对不起谁的,那就只有他了。”
高比穆大感兴趣。班头急忙搬来椅子,侍候高比穆坐下。祈美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可是又有些不像啊……怎么会至于有了仇怨呢?大人,那些年乐沉翛在我店里其实功劳不小,确确实实为我赚了不少钱。因为我改做辣菜生意,新请厨师,厨房不要他了,他只好出来帮店里做些杂工,不知他是心性高傲发了脾气,还是本就不做得杂差,”说到这里,祈美看了看班头,顷刻又转眼回来面对高比穆,“那时我倒是常常听见他被这帮辣菜师傅训斥唾骂。大人是知道的,我做老板的要以酒楼大局为重,我不想厨房里整天吵吵闹闹地影响生意,又希望卖个好,让辣菜师傅安安心心做饭做菜,满足客人,就……就把他给辞掉了。”
祈美挤出尴尬的笑容:
“他在我这里做了老长的时间,直到离开那一日,我一直是亏欠他的,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记恨在心伺机报复啊?”
班头讪讪地笑着,脸面颇为僵硬。
高比穆问道:
“你刚刚一开口怎么又说不像呢?”
“案发之日,乐沉翛早已被我辞退,当时我曾不许他留在杨美城,怕败坏了我的名声。这中间相差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店里没人见过他,好像杨美城里也没有他的踪迹,他应该早已离开杨美城了吧!时隔太久,所以我又觉得不会是他。”
高比穆盯着班头,淡然问道:
“你们是如何针对乐沉翛的?做得很过分么?真的令到他起意谋害人命么?”
班头呆了半晌,说道:
“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针对他啊!我们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嘴上说过他几次,呃!还有就是专门留了些苦差事让他做而已,也许他觉得我们是刁难他,可是我们那些做法还不至于令到他投毒害人吧?乐沉翛不像是那种胸襟狭窄的人啊。”
高比穆来回踱着步子,心想如果这真的是乐沉翛做的案子,而且确实是由怨恨而起的话,这种令人走到极端的怨恨应该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生成的,必须是长期积累了愤懑,偶然一朝爆发,如此才会产生铤而走险的极端结果,案发时辣菜师傅来到杨美城还不足两月,即使有斥骂责怪也是少数,单独是这个原因的话,乐沉翛投毒害人的动机难以形成。
于是开始看着祈美,眼神犀利,直盯到祈美心里。祈美不寒而栗。
问道:
“那么你说的亏欠于乐沉翛,这个事一两句话就说完了?!真的就这么简单么?”
祈美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高比穆加重语气问道:
“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是隐瞒本官的?你以为现在还是贺你新店开张的时候吗?本官此次公事公办,不是来你这里把酒言欢,你且把平日怎么对的乐沉翛都想清楚了,若与你无关,本官自会为你做主——除非八珍齐愿意这样——折腾?!”
祈美很快明白过来,高比穆一语双关,自己已经是落到他手里的人,高比穆心情好,愿意提携就是美事,要是心情不好置身事外,后果将无法想象,乃看了看班头,又看了看高比穆,以眼神示意。
高比穆让班头退出厨房。祈美哀叹一声,说起当初自己如何救下乐沉翛,而后乐沉翛又如何来到八珍齐,直到最后将他辞退的前后经历。末了忧心仲仲问道:
“高大人,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会令乐沉翛怀恨在心引发杀机啊?”
高比穆转过一边并不作答,环顾略显凌乱的厨房,于心中默想:
“尽管乐沉翛的那双手是你使了黄金救下来的,但一开始你就是居心不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把八珍齐唯一大厨的福利降低到了极点,难以想象他在只有一个大厨的酒楼里会有多么繁忙,你用工如此刻薄,怎能不令人心怀怨恨?”
踌躇良久,高比穆有心将乐沉翛定为此案嫌犯。
他走到八珍齐门口。门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官差守在门外,被阻挡在外的众多闲人都在好奇地往酒楼内东张西望,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高比穆回看一眼,祈美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自己。微微寒风中,堂皇鎏金的对联依旧气势非凡,酒楼中彩旗依旧随风飘荡,似乎仍在不知疲倦地招呼客人登临用餐,高比穆心念一动,让祈美来日继续开门营业;招来衙差,命四处查探乐沉翛的最后消息。
我毫无波澜地看着高比穆,看着他缓过一口气,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着他寻思琢磨,他想下一步先去城外把今日调查的进展上报了再说。此案拖了这么久,这回稽核官员过问,那尤和颜看似还好说话,自己在他面前,也应该占个先机了。
当他走进城外中军大帐,尤两位大人已然在等候。他还来不及行下官之礼,尤和颜已快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笑道:
“哈哈!高大人,我这里要向你道喜了啊!杨美城抛尸一案,整整半年没有头绪,今日高大人灵光一现,茅塞顿开,破案势如破竹进展神速,真正可喜可贺啊哈!”
他拉住高比穆,当着众差官的面倍加推崇: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吧,高大人乃是治世安邦的良才,不但把整个城郡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对于如何侦缉刑案也很有心得,破获此案只在顷刻之间呀!”
斗透达皮笑肉不笑,看着高比穆的眼神甚是奇怪。
尤和颜言有夸张,高比穆心里不是滋味,把手抽回来,欠着身子尴尬地笑,暗自揣摩,尤和颜的眼线真是了得,自己做了什么尽被获知,这厮传话也是够神速的,这才片刻功夫,便让主子知道案情有了进展。
高比穆干咳两声,恭恭敬敬地把先前调查的结果说了,尤和颜眯着小眼听得十分仔细,不住地点头认可,最后笑道:
“高大人,我现在想起一句话来了,这句话现在可不是第一次对你说了啊!不知你可曾记得,这些年我曾经两次奉皇上圣谕稽核你的政绩,每次都说过这么一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要知道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哈哈。”他举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要我们这个脑子活络,会转,开明,啊!不管要办的是何等样的事情,早晚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爽快麻利的嘛!嘿嘿!高大人,事出有因,万物雷同,只有这一个理!怎么样?我这话是不是很耐听?是不是越听越有味儿?!”
“天变地变人变。”随着他这话出口,我鬼使神差地默念了一遍,未想突然一阵眩晕,眼前所见变得模糊迷蒙,须臾才好。当然,接下来的高比穆所想我并没有错过。
高比穆心里藏私,在霎那间心跳加速,觉得尤大人今天说的话怎么都那么刺耳,似乎总要意图说明一些什么。自己和祈美私下交易做得滴水不漏,断然不会走漏风声,更不会传到这两位上司的耳朵里去。他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尤和颜哈哈笑道:
“高大人不记得了吗?本座提醒便是。本座第一次稽核你的时候,曾在你家中拜访,那时你夫人对你的清贫有所抱怨,要我在皇上面前代你美言几句好给你增加俸禄,我当时就说了这句话,指的是高大人只要好好当官管事,本部如实呈报考案,皇上自会赏罚分明。”
高比穆听了若有所思。尤和颜轻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
“我们就聊聊闲话而已,高大人不必多虑。斗大人,我们陪高大人到外边吹吹风。”
军营外,三人慢慢走在周围遍是杂草的小径上。小径包围了一座校场。此刻,骁骑参领查将军外出未归,下属几个武官力竭声嘶地训斥着,带领着一帮兵勇奋勇操练。小小的校场上烟尘阵阵马蹄声声,喊杀震动天地。
尤和颜停下来看了看,一面走一面继续说道:
“第二次来稽核,我与你饭局上私下座谈,你曾在我面前说自己会一直效忠皇上,死而后已,所以鞠躬尽瘁不敢懈怠公务,惟愿死后还能留个清名在人间。嘿嘿!嘿嘿嘿!!”
冷笑突如其来,叫高比穆又一次摸不着头脑。
从尤和颜的样子来看,他自己并没有发觉这两声冷笑实属话题之外,一点都不应景,他自顾自地又说道:
“说老实话,本座在官场游走多年,知道一个人想要由始至终地,真正地做到一辈子清廉实在是太难了。如果上司不廉洁,那么简直就是难上加难,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啊!但是看到高大人你这么多年了都任劳任怨,矢志不移,我当时就信你不会说大话的了,只是那时我又一次说了这句话,不过那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和第一次不一样,是笑话那些身穿官袍捧着律典贪赃枉法的人,他们在仕途上中途落马,蹲守牢狱镣铐加身之时,可曾会想到自己最初步入仕途的时候,也曾经雄心壮志豪情万丈啊?!哈!哈哈!高大人,这可不是说你啊,本座可是久闻你的清名,对你相当有信心,一直都在看好你。”
“今天,你来我这上报案情,听着你的一番推论更让我想起了这句话——办事情不能着急,天变地变人变,变化的时候一到,很多原本不通的事都可以水到渠成了——啧啧!”
尤和颜摸了摸胡子,微笑地看着高比穆,脸上表情十足的丰富:
“案子拖了半年之久,一旦查到蛛丝马迹,揭开案情不就像揭开盖子一样容易了么——只要半天的功夫!好本事!!本座对高大人非常之佩服。很值得贺喜的事嘛!斗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尤和颜一席话说得高比穆面上笑容牵强,心里有如死水。虽不知尤和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却明显地听到了弦外之音,这番话满是讽刺嘲笑的味道,字字句句重重地戳在了自己心上,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尤和颜的眼睛,就和没有逃过我凌空睥睨一样。尤和颜心里冷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又自把话题扯远了,转眼围着军营走满了一圈,回到了中军大帐。
尤和颜落座,也不看茶,发话说道:
“高大人,我们言归正传!原本杨美城多年没有命案发生,这回的抛尸案搁置半年,迟迟未破令得人心惶惶,今天你即已有所突破,我看速战速决为宜,你可回去寻速查明真凶,一旦水落石即可颁发安民告示,令案情大白于天下,刑部这边也好销帐交差么。去吧!”
高比穆百思不得其解,常言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和颜三番两次提到天变地变人变这句看似与案情毫不相干的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记起来尤和颜所说确实不假,上两次下来稽核政绩时确实都有说过这句话。这次一说再说,难道是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尤和颜知道自己收受祈美五千两银子?而且更不得了的是,居然能够在几年前就断定他高比穆必定晚节不保?
不可能!
他寻思自己和祈美之间的交易没有理由会败露,干脆还是把尤和颜的话当作耳旁风算了。
回到城内不久,他独自在二堂上翻阅案卷,衙差王汉带了一个人前来回报,说是有了乐沉翛在杨美城的最后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