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侍应生林立的饭店走廊,我被领进去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包间。墙壁粉刷得煞白,天花板也是白色的瓷砖铺就,地毯是深褐色的,踩上去软绵得很,却让我皱着眉头联想起了深陷的沼泽地。
这包间里的装饰和颜色无不透出了高雅的情趣,只是因为约见我的人我不喜欢,便显得一切都格外低俗。包间的窗玻璃是半透明的,几乎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有反射在窗玻璃上的吊灯光华在室内流转。
我略微吐了一口气,在他的正对面端端正正地坐下,从包里取出一只小盒子,推到了桌子对面,冷冷地道:“我已经来了,东西你收回去吧。已经不重要了。”
在包间里已经等待了像是很久了的男人正把玩着一只瓷质打火机,见我进来后,一直复杂地看着我,眼神中的紧张毋庸置疑。他今天穿的衣服很是眼熟,和十年前我与他相识时候的那身校服很像,我不由得微微蹙眉。彼时的心思大家都是赤诚坦荡,现在再学这样的把戏,只会让我觉得他虚伪透顶。
今天薛氏酒店的侍应生跑到顶楼的套房来找我,说方才楼下有位先生说是我的朋友,让他递个东西上来。然后侍应生便把那只盒子交给了我,打开时我才发现是八,九年之前我给田野做的一个手工小吊坠。我坐在套房里沉思良久,那个小吊坠已经有些破损,但是依稀还是看得出来上面幼稚的刻痕——T&Q,那是我熬夜通宵用美工刀一笔一划地刻上去的。
盒子里除了这个吊坠,还有一张纸条。田野说希望在今天晚上能和我最后再吃一顿饭。
原本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是想想毕竟在一起了那么久,我也有些话一定要问他,便询问过了薛睿的意见,薛睿表示他会在饭点的大堂里等我,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赶来。
于是就有了此刻我和田野的相见。
我环视着现在的这个环境,周围的墙壁上没有挂历也没有画像,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是桌椅和饭菜敦敦实实。田野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皱了皱眉,曾几何时,我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么霸道的态度,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一说这种自负骄傲的话,我就觉得他是在自恋臭美?也许不久,也许很久。总之一切都回不去那个十七岁的仲夏夜了,我和田野从曾经的彼此无猜,也终于走到了今天这样互为仇敌的地步。
“阿睿就在楼下大厅等我,如果不是他建议我来一趟,听听你还要说些什么,我是不会再想看到你的。”我冷冷地直视着田野,眸中只有清澈的冷意,不闪不避地望着他。
“有句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说。”田野不敢看我,躲躲闪闪地挪了挪目光,轻柔地抚上面前的盒子,他的眼神仿佛告诉我,那盒子里的东西就是他的一切。
我又狠狠地蹙起了眉头,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有些事情,如果对不起就能解决,那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我根本没有因为他的这句道歉感觉心情稍微好一些,反而觉得更加郁郁不平,甚至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点燃了我的理智。我哈哈冷笑道:“原来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结束一切?”
“我……”田野的神色躲闪,只是我透过他的那双永远变幻莫测,永远让人看不透真正想法的眼睛里,看不到多少真心悔过的意思。
我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指尖撩起额前的长发往上理了理,有些暴戾地道:“其实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前几天的录音我已经交给了律师,想来过一阵子你就会收到律师函,到时候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田野听闻此话,神色也缓缓变了,沉沉地道:“你当真要这么绝情?我的孩子,难道没了我不伤心吗?只是你不懂,就我们当时的那个经济状态,连给孩子最好的奶粉和衣服和做不到,还怎么谈往后的教育和生活?与其让他一出生就活在不如别人的自卑里,还不如不要给他这个悲剧开始的机会!你就算是个聪明女人,有时候也是妇人眼界……你不要说我想害死你什么的……那是艾心暖当时逼着我我不得不做个样子,我知道你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到如同蚊呐。我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下直冲上头脑,我张嘴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还是无法平稳下自己的心绪。此刻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仿佛不再是眼前的这些雕龙附凤,而是几年前的医院病房,消毒水的古怪气味取代了饭菜的芬芳,我摸上我的腹部。
坦坦荡荡,空空如也。
我睁着眼睛看着田野,仿佛是在看一头穷凶极恶的野兽。我以为我听到他这般的无耻话语,一定会暴怒动手,或者一定会与他大吵一架,但是我没有。
半晌后,我轻轻地笑了笑,眼神已经冰寒地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到底是我高估你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悔过之言想和我说……原来如此……你不仅是坏,你还是个蠢人……本来我还有些疑问想问问你,在法庭相见之前也算是终了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孽缘,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说罢,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田野几乎是被我盯得毛骨悚然。
我拎起包就往外走,田野拦我不及,忙不迭地在我身后道:“你这样就走了?”
我回头哂然一笑:“不然呢?你还想我再祝福你几句?是要我祝福你往后的日子里不孕不育却子孙满堂吗?”
留下目瞪口呆的田野,我洒脱地关上了包间的门。
此刻我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到现在还对人渣畜生抱有希望,田野方才的绝情话语几乎把我的心在一瞬间拉近了一个锥子似的黑洞,我那孩子就在黑洞里张着嘴痛苦,如蒸汽一般升腾的彷徨也在我眼眶里不停打转,在落入薛睿怀抱中的一刹那,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