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然隔着两杯盛满了冰块的咖啡四目相对，寒冷的水汽顺着玻璃杯的杯壁一滴滴聚成泪一般的水滴缓缓落下。
我许久没有见安然。好像她还是笑颜如花、泼辣精灵的她，但是又依稀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并没有多么空洞，只是比起以往的无忧无虑多了些许料峭的成熟。
我想隔着桌子去抓安然的手，安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我得逞了。她微微抿唇，把我手打开。
我垂着头，道：“对不起。”
安然睁着一双灵秀美丽的眼眸看着我，冷笑道：“你以为我想听的是这个？不过，林家大小姐的对不起，还是挺值钱的。”
我咬着唇，道：“我知道错了。”
“你对我除了撒娇还会什么？”安然冷然道。
我抬头看着安然，不闪不避地直直迎上她讥诮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眼眸鲜亮着，像最寒冷的地方那不可动摇的黑色山岭。我却好似看到了最温柔的旧梦，对我来说，只要安然肯搭理我，就已经很好了，我开口道：“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失魂落魄……”
“是啊，所以你决定摇身一变，变成显赫林家的嫡亲大小姐，来给我们一个惊喜。”安然哂笑着打断我，步步紧逼，她这两年来一直在找我，现在心里的怨气如果写成书，大约又是一部“资治通鉴”的长短。
我的指节摸上了面前的冰咖啡，杯壁上尽是渗透的冷意，我艰涩地开口道：“那时候我以为薛睿对我只是吊着罢了，我把他看做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突然遭受打击，一时间……做错了决定。这两年来我不止一次地后悔过……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越来越没有脸面来见你了。”
安然把玩着咖啡勺，沉默不语。
“你可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和我的亲哥哥闹了个大乌龙，当时我的心情不知与谁人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学着她的样子拿起来咖啡勺，想了想，伸进杯子里搅拌着冰块，冰块撞壁叮当作响，清脆好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荡漾开，我我见安然没有打断我的意思，但也没有接茬的意思，于是接着说，“后来……我被薛睿的前女友，还有林家的敌人，设计差点害死了……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心里遗憾很多，遗憾没能在有生之年见到父母，遗憾……没有和你好好说句告别。”
安然眉心微动，樱桃小口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眸。
我苦笑道：“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想给我一个机会，那么大那么重的一辆卡车，直冲冲地奔着我来，居然只撞断了我几根骨头。”
安然看我说的这般不经意，美目中染上了几分薄怒，她捏着咖啡勺，几乎要捏碎它一般的气势。陶瓷的咖啡勺自然是捏不碎的，她把自己的手指捏得都几乎变形，才在我心痛的目光下微微收了力道，她察觉到自己失态，又酷似漫不经心地想补救自己正在生气的形象，道：“你倒是云淡风轻的，看来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见她神色松动，不由得微微一笑，撒娇似的道：“那可不，有你的关心，我还能不好得快？”
“和我说说，做了林家的千金是什么感觉？”安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热切的关怀隐藏在深厚的阴霾后面，面上滴水不漏的冰寒，反而让我微微觉得温暖。
到底安然是关心我的。
我知道她言下之意想听什么，不全是嘲讽我，也有关心我的生活的意思在内。我把咖啡勺伸进咖啡里，一边搅拌一边笑着说：“怎么说呢，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往你家跑，看到叔叔阿姨对你那么好，我就又羡慕又开心。现在终于也有人这么对我了，稀松平常的日常二三事，都能感动得热泪盈眶。唯独有一点不好的是，我想哭的时候总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不然他们会担心我的……”
安然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嘴角浮现出一抹微微的笑意，冷冷道：“好像还不错。”
我微微低下头，道：“某些方面来说，我很孤独。和薛睿闹矛盾了，身边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也很孤独……正因为你的孤独是我造成的，所以我就更不敢联系你。”
偷眼看安然的神色，她不动如山。我诚恳道：“然然，气大伤身，你如果真的生我气，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不要憋在心里，你越是冷静，我越是觉得愧对你……”
我话音未落，安然就怒气冲冲地抬头看着我，抄起盛着满满咖啡的杯子就把准头对准了我，我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这才是安然，暴烈如火的安然。老老实实地等了半晌，也没见她真的掷向我，杯子里的冰块在她手指的温度下化成了碎冰，冷气氤氲，顺着她的手指滑到纤瘦的胳膊，又滴落在桌上。
滴答。
安然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指着我就大骂出声：“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犊子！”
“你是不是想气死老娘？”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你在外面给人欺负了也是活该！”
“臭蹄子！得意忘形的狗女人！”
她指着我一连骂了好多，接连串的句子倒豆子一般从她嘴里蹦出来，都不带停顿的，看来是在心里酝酿很久了。我发觉无聊坐在吧台上的老板把探究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声音怕是太大了，如果现在是上客的时间点，怕是我们早就被赶出去了……
安然骂得痛快了，一口气骂了那许多句话，气喘吁吁地灌了一大口咖啡，一双美眸气鼓鼓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轻轻地对着她笑了笑。
她愣着，似乎因为很久没有见我而不习惯我的表情了，她的眸中晦涩不明，明暗不定，最终还是拨开云雾一般地眨了眨眼睛，冲我嫣然一笑。
只那一瞬，我便觉得冰雪也消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