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有点反常。
已经是初秋了，清晨的空气本该沁人的凉爽，但我骑着大哥那辆破永久来到卫校时，腥腥的汗水居然把我雪白的红豆牌衬衫浸个透湿，这让我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忧伤。
衬衫是四清买的，这位和我一起打了三个月工，一如大哥般待我的朋友，知道什么样的礼物最能睹物思人。
今大是卫校报到的第一天，我发现自己来的太早了，偌大的校园，除了大门上“欢迎新同学”的红色横幅还算有点生气外，一切都显得冷清，甚至有些萧条的意味。
这就是我将结束流浪生涯、苦读三年、然后设法穿上白大褂，去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卫校吗?
欢迎新同学?
虚伪的表白！
为什么不说是欢迎我兜里的两千多块钱学费?
哦，请注意，我说设法穿上白大褂，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生不逢时，当时的卫校毕业生们，早已没有了国家包毕业分配的待遇，只能毕业后自谋出路。换句话说，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人，将来能有很多只能去医治阿猫阿狗阿猪，以求三年寒留学来的知识不至于白费。
难道不是吗?如今这时代，名牌专业大学毕业的人都一抓一大把，群集在人才市场，呕心沥血制作几张印制精美的自荐信，然后把自尊、谦让统统扔进垃圾桶，狗一样血淋淋疯狂嘶咬着，去争抢一块肉骨头，何况是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地区级卫校?
我忽然开始怀疑，我告别打工生涯自费上学，会不会是我人生又一个错误的选择?
九点多了，学校敞开的大门开始稀稀拉拉有人进出，陆续还有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外地学生，在家人陪同下悲壮地前来。
几只麻雀，在校门口的垂柳上嘁嘁喳喳蹦跳着，我瞄准一只，模仿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段誉六脉神剑的招式，食指中指并拢，甩臂指去，嘴里还咝咝有声。
麻雀们没有任何反应，身后却响起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回头，六、七个女孩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正看猴似的看着我，其中一个女孩长发如瀑，身材丰满俏丽，两只眼睛深邃如渊，充满温柔的笑意。
我只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立刻魂飞魄散。蓦然涌起一丝冥冥中的意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亲切、温柔、美丽的影子，那个影子是恍惚的、朦胧的、不具体的，但是现在，那个影子跟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重合了，一下子清渐起来，清晰的光芒四射、耀眼夺目！
天哪，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在心里大叫着，嘴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傻傻地目送她丰腴的背影在女孩子们的簇拥下，飘逸地走进校门，隐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怪异，目光滞呆，嘴角歪斜，整个思维在一瞬间凝固成雕塑。
我真的无法描述她当时留给我的震撼，但却清醒的感觉到，我男性的生命之火被她那温柔的一瞥熊熊地点燃了，并正在将我的身心和灵魂一点点溶化。
当我从痴呆和迷蒙中清醒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剧烈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狂喜：上苍何其爱我，竟在这里让我看见了她！我的生命不就是为她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不然的话，我此刻为什么一阵又一阵感到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温馨?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竭力想弄清楚，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咳，其实，有一些朦胧的、模糊的感情，你大可不必去把它们理清，如果你真明白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时，你可能会……很失望，因为那种朦胧的感觉，正是感情的魅力与可爱之处……
我深吸口气，卫校，卫校，这所刚刚还让我没有任何感觉的学校，因为她的出现，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的异常亲切、可爱。我庆幸我选择了这所学校，四清老哥，你真的说对了，我已经发现了我寄托灵魂的小巢，这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早巳注定了的。
感谢上苍。
感谢上苍！
接下来的一切都充满了光明，天很高、很蓝，阳光妩媚，人活着真是太美了！
我匆匆把自行车塞进学校的车棚，毫不犹豫地挤进报名处，没等那个发表格的女人说话，便一连串地自报家门：
金秋，男，汉族，18岁，北郊乡人……
发表格的女人愕然看着我，一屋子人都变得鸦雀无声，但紧接着又轰堂大笑，我知道，他们一定觉得这个抢着报名的家伙肯定是个神经病。
我分到的寝室是西宿舍楼305室，这是四个人一间、坐北朝南的三层楼房，从后窗望出去，一棵杨树肥大的树冠正好遮住秋日的阳光。
屋里很凌乱，地下满是散落的烂纸，其中赫然有一幅香港大眼美女关之琳的电影海报，虽然被扔在烂纸堆里，关之琳依然媚笑如故。我推测，在我之前，这间屋子的某个主人一定是关之琳的崇拜者，不知为什么走时竟绝情地让她睡在了烂纸堆里，还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踩出一个皮鞋印。
看着关之琳的媚眼，我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长发如瀑、温柔靓丽的女孩儿。
她的眼睛可比关之琳深邃。
我没有兴趣清扫零乱的屋子，至少在同屋的人都到来之前。我还在想着她的眼睛。
她在校门口对我那温柔的一瞥太迷人了，以致于让我刻骨铭心地产生出一种对她的依恋。
她叫什么名字?
象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一定会有一个非常清丽的名字吧?
她和我一样是来上卫校吗?
她是哪个班的？
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着，我心绪烦乱地把行李胡乱扔到靠窗的床上，然后窜到楼道上向偌大的校园里张望，我尖锐地扫视，看已经人来人往的校园，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见她的身影，但是我失望了。
我忽然被一个惶惧的念头紧紧攫住：
莫非她不是卫校的学生?只是来为同学送行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忧急、失落，使我不顾一切飞奔下楼。
我必须看见她！必须！
我必须去证实她是否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我就象一只笨拙的猎犬，红着眼珠子在校园各个角落里搜寻，从办公楼，到各宿合楼，我甚至远远地站在操场边上足有三十分钟，目不转晴盯着每一个从厕所里出来的女孩子……
不知道我这样失魂落魄了多长时间，直到偌大的校园由喧闹趋于平静，我才意识到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我怀着落寞的心绪回到305，屋子里已经打扫干净，四张床铺只剩一张空着。我的对床上有一捆花面棉被，不用说，这家伙一定家不在本市，离盖棉被的季节还有一段时间呢，没有人愿意在这样长的时间里，让不需要的棉被占据本来就不大的床上空间。
我的行李简单，一张凉席、一条毛毡、一只枕头，剩下的就是装在大旅行包里的换洗衣物、牙具、餐具等。
我没有一丝食欲，那个飘逸的身影占据了我整个思维，挥之不去。
我疲惫地把凉席铺开，拽过枕头，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她肯定不是卫校的学生！不然的话，我不会满校园找不到她。我黯然叹息一声，觉得一切又都变得灰暗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往后的日子：每天面对着毫无生气的书本，单调、枯燥、乏味、无聊。
难道上苍是给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吗?
走廊里开始有了喧闹，去食堂吃午饭的人回来了。
我起身走到窗口，望着近在咫尺的杨树叶子，我无法排遣恶劣的心绪，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我觉得，我是这所学惟一落寞的人，我只想把这里变成一座荒芜的高山，没有树，没有鸟，没有别的任何生命，只有我自己。
屋门轻响了一下，我知道是同屋回来了，我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搬动纸箱和轻放碗筷的声音，我听出来是两个人，奇怪的是，他们对我的存在居然同样熟视无睹，没人和我搭话，这使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去打量这两个人。
我差点忍不往笑出声来，不知是学校无意的安排，还是有人恶作剧，屋子里忙碌的两个人，一个细高，一个矮胖，我一下子想起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那两个吃了变形丸的白龙教使者胖尊者和矮头陀。
那床花面棉被是细高个的，也许是我的神色让细高个感到某种不安，他向我笑笑：
“我叫沐子明，三点水加一木，子是了横子，明是日月明，滑县人。”
滑县?我和滑县真是有缘。
四清也是滑县人。
“她”是不是也是滑县人?沐子明?又细又高的一段烂木头而已，我沉思着，再把目光转向胖头陀。
我相信我的目光可能忧郁，但决没有凶恶，然而胖头陀却在和我对视的一刹那，露出明显的媚笑：“我叫李原则，木子李，就是原则的原则……家在东郊乡。”
我点点头：“金秋，金色秋天的意思，古城人。”
“嗨！这我们就算认识了！屋里还差一个人，不知道长得会是啥样?”沐子明脱下球鞋，一股酸酸的脚臭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烂木头，穿上你的臭鞋！”我皱一下眉头，心绪被这股酸臭熏得更加恶劣。
沐子明脸红了，麻利地穿上鞋子：“看我这臭脚，治了几回都他妈治不好，烦人！哎，你怎么叫我烂木头?”
我冷眼看着他，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没听说脚臭还能治的，好象这种病似乎和英国人有点什么关系。
其实我的脚也臭，但我找到了防臭的方法，那就是街上卖的除臭鞋垫，这种鞋垫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垫在鞋里都管用，真货和假货最大的区别，仅仅在于它们有效时间的长短，因此不用担心买到无效产品。
我估量了一下沐子明的鞋码，这小子的脚至少比我大两码，但是没办法，先解决目前的问题最重要。
我默默地拉开提包，找出备用鞋垫扔给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气道：“垫进去，走几圈！”
沐子明很尴尬，“这……金秋，怎么好意思，再说这么小，跟我妹妹的脚差不多……”
尽管沐子明不情愿，但还是在我固执的目光和李原则的劝说下把鞋垫垫了进去，然后在屋子里开始走圈。
我有经验，这种鞋垫垫上，只要走几分钟的路，立刻就会见效。
果然，当沐子明重新脱下鞋，我看见雪白的鞋垫上已经有了湿湿的绿色，我知道，至少在十天的时间里，我们这间屋子不会有脚臭味了。
沐子明对鞋垫的效果很掠异，厚颜无耻地俯身闻闻脚，又脱下袜子放在鼻子上闻闻，惊喜地大叫：“金秋，真是管用了哎！”
我不再理会沐子明，重又陷进灰暗的失落。
难道那个雪鸿泥爪的女孩，留给我的缘份就只有“最是那一瞥的温柔，撒杨那拉吗”(日语再见)?
整整一个中午，我都沉浸在落漠的心绪中不能自拔，我知道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预兆，足以毁掉我来卫校的初衷，我拼命寻找摆脱这种低落情绪的办法，我想着父亲从不景气的小化工厂，想方设法为我挤出两千多元的学费。想着曾经的自勉自励还没有全部忘却，我应当心无旁顾地念好我的书，然后设法得到医生这份高尚的工作，为贫困的家庭分担责任，我拼命回忆父亲给我学费时眼中那期盼的目光……
我欠他们的太多了，我必须还这份债！我还有我的事业，我还还有未来的路要走啊，苍天哪，快显示你的神灵，救我于水火之中吧，用你无边的力，让我能平静度过这烦燥的白昼与黑夜！
然而我终于发现，所有这些自我激励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已经不能正视现在的我自己，我觉得未来的一切都灰暗之极，人生了无情趣。
我吓了一跳。
难道人的情绪会导致人生与死的欲望吗?
但是细高的沐子明却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向我吹嘘他出身于中医世家，又是怎样在爷爷和父亲的棍棒下背会了中药十八反和汤头歌，现在能认识上千种中草药，许多常见病几乎是药到病除。并不无神秘地告诉我，他的大伯50年前出走了，现在是一个和中国很友好高山王国的皇家御医，直吹得李原则一愣一愣的，不时发出呀、啊的惊叹。
他妈的沐子明就差没吹嘘他沐家上溯几千年还是秦始皇的御医了，说不定他小子再神侃下去，连《黄帝内经》里的岐伯都和他沐家是亲威。
我心烦意乱，又不好扫沐子明的兴，只好哼哈地应付着，我发现，在我内心深处还没有放弃渺茫的最后一丝幻想，也许那个飘逸的身影会在某个突然时刻出现。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开始想要不要去到我打工的酒店去看看四清，也许在四清那里我会消散一些郁闷的心情。
自从准备上卫校，我和四清已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在我初入社会的时候，四清是我惟一最知心的朋友，有时候我甚至有这种感觉：假如到了最需要的时候，四清就是我坚实的靠背，而且他不会有半句怨言。
当然，四清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这样，这是一种区别于兄弟姐妹骨肉之情的感情，就如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风采，人在江湖……然而，那个梦境中才有的女孩，她会是江湖中身世坎坷、温柔美丽又心底善良的俏佳人吗?
我这样想着，眼前渐渐就幻出一幅古道西风、万木萧条的场景：
在一处陡峭的山道上，我腰悬宝剑，骑一匹外表邋遢但却是千里良驹的瘦马，马鞍旁挂一架古琴，我故意把自己打扮的落魄不堪、一幅人穷志短的模样，没有人知道我身怀绝世武功，是一个琴剑丹心，一琴一剑抒我怨愤、一灯一影伴我凄清的侠客。
我在客厅里发现了她，一个绝世佳人，她心里好象有莫大的愁怨，蛾眉淡扫，清艳欲泣。我不动声色，不，是故意装出一幅赖皮混混的模样，最好我向客店老板要酒，然后贪婪地猛喝，然后装出没钱的混皮样和老板吵闹，她出面替我付了酒钱，然后向我投来怜悯的一瞥，依然满怀愁绪，芳心黯然。而我就在这一刻决定了：悄悄跟着她，不论她有天大的困难，我都将用绝世武功去帮她荡尽一切艰险。当然，我对她所有的帮助都是暗中进行的，当她准备去面对危险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一个个危险都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了。她惊喜、惶惑、不安、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最好能出来一个什么徒有虚名的武林世家公子，仗着父辈的名头，拼命追逐在她身后，把一切功劳都归为己有，并渐渐赢得她的芳心，然后，当一切都快要顺理成章时，那个徒有虚名的浪子在她的大对头面栽了个灰头土脸。她的对头太强大了，强大的足以让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此时，我如一个幽灵般飘忽现身，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我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决战之前，大魔头冷笑道：“小子，你想伸手架这梁子吗?”
我优雅地抽出青锋宝剑，用冷峭的声音对那大魔头说：“天有不平之气，托之于雷，人有不平之气，托之于剑，英雄好杀，但不杀人之所不忍杀者，好杀人之所不敢杀者，因此，你不是英雄！”
大魔头大笑：“你小子想当英雄，那就来吧！”
我点点头，胸中一团浩荡之气，和大魔头展开生死决战。当
然这场战斗一定要让她看的惊心动魄，在生死一线间娇呼连连。最后，一切她都明白了，决战结束，于这个江湖，我和她都再无任何牵挂，从此我们金童玉女，连袂驰向没有杀戮、没有血腥的世外桃源……
我正沉浸在奇妙的幻想中，不识时务的烂木头却推了我一把：“金秋！看你呆不拉叽的想什么呢?”
我怵然一惊，幻象立刻隐去：“哦，没什么，我武侠小说看多了、刚才我正变成一个侠客。”
烂木头哈哈大笑：“武侠小说?那都是大话西游！没意思。”
“是呀金秋，我听人说，武侠小说根本就不算文学作品。”李原则也随声附和。
我看着这白龙教高、矮二使者，冷笑道：“说这话的人都是放狗屁！当今中国人最值得一读的三位作家的作品，我认为只有柏杨的杂文、罗兰的散文、三毛的游记，还有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哼哼，有不少所谓‘高级阶层’的文化酸子口吐狂言，说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是下三滥的玩艺儿。其实说这话的人本身就是三流货色，却也厚颜无耻高谈阔论！我不知何谓大雅，也不知金庸先生的那些作品为何不为大雅，你们看过金庸先生的《鹿鼎记》吗?一部《鹿鼎记》，足可与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相媲美，《鹿鼎记》里无论是人物描写，还是故事情节及整个故事结构的布局都特别精彩，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又近乎荒诞的幽默，足以调和各类读者的胃口，读这部小说，栩栩如生的韦小宝就把我带到了清初时代，好象我就在他身边一样，这部小说的最成功之处，就在于作者没有刻意美化某一个正面人物，也没有刻意丑化某一个反面人物，作者只是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贴切地通过若干人物和事件来精心构成一部无比精妙
的小说罢了。《鹿鼎记》无疑是最成功的一部武侠奇书，这样的作品不算文学作品又算什么?”
我一通宏篇大论，把沐子明和李原则镇住了。
沐子明怔了好大一会儿：“金秋，武侠小说真的就这么好?哎?可能是咱的同屋来了！”
真的是同屋来了，但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
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戴银丝边眼镜的胖女人，我几乎惊的跳起来，这不是香港电影明星肥肥吗?
一群人往屋里一站，屋子立刻变得狭小了。
我不知道同屋的这位老兄是哪路神仙，竟让那位管报名的女人放下工作，亲自陪同前来。
管报名的女人此时已经没有了早上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而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对那胖女人和她身后那个很有风度的男人道：
“朱主任，夏校长，我把斯文安排在305，这是全楼最好的一间，冬天朝阳，夏天外面有棵大杨树，冬暖夏凉，朱主任，你看还满意吗?”她对肥肥露出巴结的表情。
朱主任，也就是肥肥，审视着屋子，点着头道：“好好，好好，”
夏校长，那个很有风度的男人微微皱下眉头：“对，让朱主任仔细看看，朱主任可是咱市职业病防治专家，这一点，连黄局长也得甘拜下风。”
朱主任终于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哎呀，你们也太费心了，老黄早就说过，把小文交给夏校长和朱主任，那是一千个放心，这屋子不错，嗯，就是小文的床，哦，你们也知道，他的眼睛不好，靠着屋门光线有点……”
朱主任说着，目光在我的床上来回溜了好几回。
我在心里骂着：什么屁的主任！既然想让儿子睡好地方，为什么不早来报道?一面向门外张望，想看看这位同屋是一幅什么样的尊容。“哦，你看我们光顾说话了，忘了给这几位同学介绍，同学们，这位是你们学校的夏校长，这是你们办公室的刘主任，今后三年，你们就要在夏校长和刘主任的领导下学习了。”朱主任很得体地向我们挑明了夏校长和刘主任的身份。
我不能再装聋作哑，对师长还是要表示尊敬的。
我站起身，使劲让脸上堆起笑意：“夏校长好，刘主任好。”
夏校长向我点点头，刘主任过来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小同学，叫什么名字?”
“金秋。金色的金，秋天的秋。”
“金秋?这名字得好记嘛，是不是夏校长?很有诗意。”
刘主任很明显地在暗示我，她和夏校长已经记住了我的名字，当然，前题是我如果能识趣地配合她们想要做的事情的话。
我看见夏校长又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
刘主任再次拍拍我的肩膀，很温和地道：“金秋同学，你可能不知道。黄斯文同学的父亲是咱市的卫生局长，他很支持卫校的工作。以实际行动，把自己的儿子送来学习，今后你们和黄斯文同学一起学习、生活，要懂得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刘主任很得体地又亮出了局长的招牌。
我心里冒起一股邪火：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讹诈！
局长怎么了?
局长的儿子又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他爱护爱护我?
但我可恶的脸上却违心地露出淡淡的笑容：“刘主任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相互照顾的，黄斯文同学眼睛不好，那就让他睡我这张床好了，我和他对换一下。”
“好好，很好。”刘主任不失时机地接过话：“金秋同学，本来学校对学生的住宿是有规定的，但是考虑到同学们相处的感情，夏校长还是主张让同学们相互照顾……”
他妈的混蛋王八蛋！这是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们处处随愿了，受委曲的还得涕泗交流感恩戴德吗?
去他妈的相互照顾！
什么玩艺儿！
我正暗自生气，李原则却巴巴地跑过去了：“夏校长，李主任，我叫李原则，木子李，原则的原则，刘主任说的对，我们应当相互照顾，如果是我在那张床上睡，我也会和黄斯文同学换的，同学嘛……”
王八蛋的李原则！这不是挤兑我吗?你想巴结人，却拱着我送人情！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冲到嗓子眼，我决定，等会儿必须找个机会，好好敲打这小子一顿，让他知道什么是我的做人原则！
我无法改变我许下的和黄斯文换床的诺言，不得不硬着头皮收拾东西。
沐子明看着我道；“金秋，要不我和他换吧?”
“哦，不用不用，沫子明同学，还是和金秋换吧！”朱主任热情地拦住沐子明。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沐子明那张床，无论位置还是床的本身都不如我这张好。
我很感激沐子明，烂木头至少还知道谦让，不象他妈的李原则，居然还过来热情地帮我搬东西，咋咋呼呼，生怕别人忘了他的存在。东西收拾好了，刘主任满意地点点头：“朱主任，后天才正式开学，小文也不用忙着过来，用的东西嘛，我那里什么都有，小文缺什么，说一声，我让艳芳给他送来就是。”
“那真谢谢刘主任了，哎?你们家艳芳快毕业了吧?”朱主任随口问道。
刘主任马上堆起一脸媚笑：
“是啊，是啊。和夏校长的姑娘小月一个班，明年就该毕业
“哎呀老夏，说起小月，我可两、三年没见过她了！”朱任主热情地拍着手：“一定变得更漂亮了！我可真是喜欢小月这孩！”
夏校长笑笑：“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小月……到是说过好几回，想让我……带她到你们家看看，说是明年毕业，想让黄局长……帮忙找一个好点的医院实习……你看我也忙，顾不上。”夏校长说这段话似乎费了全身的力气，花白的鬓角汗水渍渍。
“老夏，这你就不对了，你带孩子去见见老黄，认认门，往后有啥事，小月自已跑就行了，老黄当着局长，虽说他这人挺讲原则，但对朋友那可是很热情的，小月的事我做主了，明年她毕业，让老黄帮帮忙，去人民医院怎么样?人民医院那么多人，也不多小月—个。嗯?还有刘主任，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朱主任爽朗地大笑着，一幅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
夏校长和刘主任感激不已，一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朱主任又转身拍拍我：“也谢谢你了金秋，往后，还请多照顾一下斯文，我让他后天一早就来。”
“一定……一定……”我的脸上又堆起笑容。
我他妈的怎么成了这副德行?我忽然想起四清的背井离乡，这个社会真成了有权能使鬼推磨了吗?连我都快在权利面前跪倒了?
一屋子人全走了，走时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仿佛忘了我们的存在，我冲门口恨恨地甩一下手臂：咄！六脉神剑！
李原则跑到们口，看着一群人走远了，立刻跑到我跟前：“哎呀金秋，刚才我真怕你不和他换床，你想想，连校长都亲自出马了，咱一个学生，能扫校长的面子吗?……”
“你是不是怕他给我小鞋穿?一年四季，连拖鞋都是小的?”我环笑着，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李原则那张胖脸。
“金秋，你别这样看我，我也是为你好……”李原则讪讪地回到自己床上：“还是咱们近，我连姓黄的人长啥样都不知道呢……”
“李原则，你小子要是共产党员，我敢保证，国民党来了，你一准当叛徒！”沐子明摇晃着二郎腿，毫不客气地调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