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孓当然能发现孑正处于苦恼之中,而且她似乎知道他为何苦恼。他们的生命像是一体的,孑从前常跟她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可随着她对孑的依赖日渐加深,现在她想说,自己如果没了他,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孑总是半夜惊醒,她感觉噩梦对他的伤害似乎也加在自己的身上一样,天冷的时候,她无法劝说他睡在床上,只在地上垫着厚厚的毛皮,每天总是等他睡着她才闭眼。小孓的睡眠也开始变的很浅,她总是担心孑会睡不好,或者惊醒时滚到没有垫子的泥地上着凉。
种植花草树木倒是可以让人的内心变得宁静一些,于是孓说她想种一棵树,当天下午孑就带回来一棵一人高的香樟树。他们把它就种在门前,小孓给树取名叫“安静”,还说以后这棵树就归孑来浇水,死了可要找他算账,孑微微一笑表示回应。
四季冷暖又循环了一圈,这是孑和孓离开沃尔的第三个冬天。像往常一样,孑这天晚上被噩梦惊醒,孓也像往常一样下来准备给他盖好被子。可就当她准备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时,他突然紧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持续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松开手,眼神闪烁,最后只说了句——“对不起,我刚在做梦。”孑从此以后每天都像是可以在躲着小孓,和她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每晚早早地睡下,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这样刻意的行为伤害了小孓。
可能正因为在冬天,捕猎也变得没那么容易,因此孑每次出去捕猎都会花费之前好几倍的时间,每次回来时都已到了傍晚,然后他吃些东西便倒头睡下。小孓白天一个人待在断崖上,冬天里没有多少可种的花,也不可每天浇水,她除了和“安静”说说话,可显然这棵小香樟并不懂她的唇语,有时她还会抓起一把沙子,然后一粒一粒的扔下断崖,在每次孑回来后她都能小小地高兴一会,想和他坐在断崖上说说话,可孑却一次次躲着她。
“他是想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了吗?”小孓心里时不时这样想着,虽然她对感情十分懵懂,但她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认为疏远是“爱”的表现。她又想,是不是总要孑来照顾自己,他厌烦了,自己是不是得为他多做些什么?她想起从小就听说的,用长短不一细几只竹筒串在一起,风吹过时的清脆响声可以让人安静下来。她没和孑说,自己跑出去弄了几根竹子,弄断一根竹子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在竹子上刻上字更是个不小的工作量,即使她只想在最长的那根上面刻“孑”和“孓”两个字。
小孓特地多砍了几根竹子,就是怕自己把字刻坏了,刻了十几次后才让她感到一丢丢的满意,可当小孓把竹风铃送给孑时,他毫无表情,只说:“挂门上吧!”小孓问是不是自己的字刻的太丑了,他说怎么可能。
小孓心里开始不安,她也开始失眠,门上的竹风铃,风吹过时像落雨一样清脆的“滴答”声并没有让她感到宁静,反而越加地浮躁。她发现自己失控了,她在每天孑离开后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可却发现他每次都会跑进村里,他每次猎到的食物除了他们自己的,留给小黑和飞儿的,其他的全部送到村里去了。一次她还看见在围栏处远远地看见,他把一只很大的猎物送给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失落地回到断崖,门口的香樟树开始枯萎,他承诺的浇水,可他却不记得,他从前对她说的话总是那么上心。“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心里这样想。而她第一次这样问他,她问他为什么不浇水,他好像没听懂她的唇语,她又做了一系列的动作,只想问他为什么不浇水。这时孑皱眉道:“我根本就不喜欢种树!”孓觉得孑变了,虽然她说不出他哪里变了,但她似乎也陷入到与他同样的苦恼和煎熬之中。她也开始忘了浇花,不再给他盖被子,她甚至喜欢上了到处闲逛。
一天,孑又切下大部分的食物提着出门,他的方向是往村里去,她问他去哪里,可没有得到回答。
原因在于她问他时,他已经调过了头,他并没有看见她的嘴唇和动作,而且这时的昏黄的夕阳正照在她明亮的眼睛上,她连他最惯常的出门时的摆手也没有捕捉到。她以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唇语和动作,他一定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只是故意不回答。她在那一刻产生了一个想法,即使这个想法只是瞬间产生的,但绝对出于她理性的考虑——“如果我会给他造成痛苦,那么我该离开他了。”她自言自语道。于是她将风铃从门沿上取下,拋下断崖。她突然又想,和孑一起生活的三年,他每天都得照顾她,而这三年她为他做的只有一个他并不喜欢的竹风铃,想到这里,更加坚定了她离开的决心,她孑然一身,她不知道去哪里,去村里,她的父亲也未必会收留她。可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他往山上走,边走竟然边哭了起来,她沉浸在悲伤的之中,却并没有看见她的面前站着一头怀孕的母豸兽。
孑这次还是把食物送给了那个他常联系的大娘,他想让她把东西分给村里人,帮他和村长说说好话,就说小孓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太危险,晟叔也从没说不认小孓这个女儿。
大娘觉得每次听孑啰嗦几句就能有免费的肉吃,她把栅栏门打开一道缝把肉抢了过去。就在这时,后山打猎的晟回家刚好经过这里,见了晟,孑喜出望外,他大喊道:“晟叔,您能帮我把村长叫出来吗?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晟面无表情地答道:“村长早已经死了,你最好离这里远些。前些天有人乘筏在下游看见了村庄里的人,说是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大家都很紧张,拼命的砍树,造筏子造矛,你现在想回村里吗?现在村里可比外面危险。”
晟说完就转过头去,孑又唤了句晟叔,他想说自己可以不回去,小孓可不可以回去他家住,毕竟她从小在他家长大。可对方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晟有些生气,大娘明显把他当了傻子,他晟叔也是个无情的人。可按照晟所说的村里的状况,一个客观事实呈现在眼前——村里没有他们的木屋安全了。这个事实并不让他绝望,反而内心迸发出欣喜——“这样的话,是不是代表我和小孓在一起,并非出于我的自私,而是一个唯一的选择呢?”孑心里这样想。虽说他并没有打算将这件事付诸实践,但至少他可以暂时解开心里的矛盾,好好享受了小孓在一起的生活了。
孑兴奋地回到木屋,却没有找到小孓。他立刻慌了神,四处地叫喊,仍然没有回应。他第一反应是她可能想家了,他往村里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村里的围栏只有一道门,就是刚才他过去的地方,别的地方她一个人根本翻不过去!他恐慌到有些呼吸困难,仿佛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立刻往山上跑,跑着跑着甚至紧张到有一种呕吐感,他边走边喊,没有回应。等到他去到那个树洞时,他看到的一幕让他癫狂——小孓已经被咬死在坡下,怀孕有几个月的飞儿正在吃她的内脏,它的吻部满是鲜红的血液,而小孓已经倒在地上血肉模糊,失去一切可以证明她活着的迹象了。
他像疯了一般冲向它,豸兽飞儿当然认得他,原地愣了一下,随即感受到了他的恶意。它虽已怀孕,但速度依旧很快,它笔直向山下跑。跑到到围栏处,准备上围栏的时候它错估了自己的体重,掉了下来。
飞儿怀孕后,小黑就离开了它,这或许是它们这个种群的传统,而它自己也需要比从前更多的食物,所以它攻击了这个上山哭泣的可怜女孩,虽然它在自己极小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这件在这头小红豸看来是迫不得已的,可接下来它却要莫名地遭受惩罚,那是无法想象的,痛苦的惩罚。后面追着他的孑仿佛一头饿极的猛兽,他已经不像一个人,他抓住它后生生地咬破它的肚皮,扯出它的胚胎,吃掉了它的心脏,然后嚎叫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畜生,就是你…”
孑陷入了持久的哽咽之中,飞儿此时也在苦苦地哀嚎,最终忍受不住疼痛悲惨地死去。它本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这份痛苦必将化作自然的诅咒,随着他吃下的跳动的心脏,永永远远刻在他的身体里,让他生而痛苦,死而不能。
这时村里的“粮长”俨然已经成了村里的老大,他走路都是晃晃悠悠的,身后还跟着不少小弟。这时正巧看见满嘴是血的孑,他厉声道:“逮住这小子,这小子在外面是越来越疯了,今天我就当村长执法,宰了这小子!”说完几人要动手,可这几人哪里逮得住孑,他一个翻身就过了墙。可孑不曾想,沃尔的人见到他的样子都想逮住他,他此时的样子像极了一头野兽。他被众人团团围住,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石矛,孑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把我捅死也好,反正这世界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又想到,他被情绪冲昏了头脑了,他还没有埋葬好小孓,她不仅没有保护好她,而且还得让她面临虫兽的蚕食,他说:“让我回去埋了小孓,回来任你们处置。”他们似乎并不接受条件,说:“你埋了谁?谁叫小孓?”这像极了村头流氓的挑逗,他意识到与他们多说无益,他抢到一支长矛,他用力挥舞着,想打开一个缺口逃出去,可他们明显动了杀心,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矛真真地刺在他的后背。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挥起长矛就扫倒了身后一人,一矛刺在他的臀部。随后他贴着围栏挥舞着长矛,可又一矛刺在了他的左肩。他不再想着吓退他们,因为他们是真的动了杀心。孑缓慢地移动,做出凶狠的表情,不断空刺着,仿佛在说谁上来他就刺死谁,就这样,他们僵持了很久。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开始不支,但他必须要回去安葬好小孓,想要逃走的决心更加深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伤口的疼痛和体力的消耗让他开始眼花,眼前看到的都是模糊的重影。
突然一个人冲了上来,他本能地刺了过去,长矛刺在了这人的胸口——直到他发出痛苦的声音,孑才意识到自己刺中的是晟。孑吓得丢掉了手中的石矛,他跑过去面对面扶住了晟的肩膀,不停地说:“我不是有心的,不是有心的,快叫人救救他,救救他吧!”并没有人理睬。他跪倒在地上,晟也倒在他的肩上。他不停地念叨,眼里含着泪水,像是一个乞丐祈求微薄的施舍——“放我走,我埋了小孓回来让你们杀,怎么杀都行啊!”
晟胸口的鲜血染红了孑的右手,晟临死的最后一句话,是贴在孑的耳边说的,他说——“当年漂过来的木桶里,只有你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