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林峰，是在周五的傍晚，我已经在赵嬢嬢的粽子店里上班快一周了。
赵嬢嬢的粽子店上午卖些粽子、稀饭和盐蛋，到了中午就打烊，关上门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包一下粽子，接一些外地的订单。店铺内的小楼梯并不是唯一通往店铺楼上的通道，整排房子还有另外的小区入口，供人上楼。但是赵嬢嬢为了做生意方便，便在二楼的厨房那里开了通道，连接到底楼来。
按说赵嬢嬢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了，却依然起早贪黑地包粽子卖，为的就是两个孩子。她与丈夫离异多年，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却老死不相往来。女儿林希跟着她爸爸生活，儿子林峰跟着赵嬢嬢生活。
平时总是听赵嬢嬢说她儿子林峰多么优秀，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不让她操心，还特别懂事，一回家就帮妈妈忙上忙下，言辞之中充满了自豪与幸福，令我对这素未谋面的少年，生出了一丝敬意。
那天下午的阳光落在二楼客厅的窗帘上时，我正蹲在窗下包粽子。赵嬢嬢出门买菜去了，她要去给儿子买条鱼，今晚做他最喜欢吃的酸菜鱼。
门是从外面被人打开的。
我没太当回事，以为是赵嬢嬢回来了。
可门一打开，门外的少年和门内的我都愣了一下。
然后他进门放下书包，向我走来，边走边问：“我妈呢？”
我连忙起身，在他走到我跟前之前说：“你好，你是赵嬢嬢的儿子吧？我叫夏青，在赵嬢嬢店里工作。赵嬢嬢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他点了点头，说：“我叫林峰。”然后他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拿过一片粽叶，觉得不妥，便又马上起身向厨房里走去。
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他认真洗手的声音。
等他再从厨房里出来时，我还傻傻地立在原地，手中捏着一片粽子叶。他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站着干吗，坐啊。”
我像个傻子一样，又赶紧坐下。
眼前这个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瘦高男孩，长得很俊俏，说话做事却异常沉稳，像个冷静的中年男子。在他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类似于安全感的东西。
所以，我看着他发起了呆。
他并没有瞧我，只是双手不停地包着粽子，然后淡定地问：“你那天去公安局报案了？”
“嗯？你说什么？”我皱眉，“什么公安局？”
他看我一眼，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盯着这个笑容，突然就想起了初到这座城市的那个傍晚，在岳巷子的军屯锅魁店，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向我伸出了援手。
“哦，原来是你啊！”我恍然大悟地指着他，心情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个时候我开始相信巧合，相信缘分，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
林峰却告诉我，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太小了，所以很容易就能遇见熟人。有时候去某家火锅店吃个饭，都能从进店开始打招呼，直到招呼至饭后。不管你是否接受、承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小县城本来工作难度就比较小，对于个人能力的要求也不高，最要紧的还是人脉关系，小地方更信奉“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和大城市是不一样的，大城市更看重的是个人实力，所以漂在“北上广深”的年轻人，总是争得头破血流。
他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懂的就比同龄人要多得多，看得也比同龄人要远得多。因为林峰的善良与沉稳，我对他的敬意里头，又藏了一些些依赖。
赵嬢嬢买菜回来，看到林峰和我谈笑风生，就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她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听说她这个儿子，除了对她和林希好，跟其他姑娘是不怎么说话的，就连上一个在这里做了好几个月工的小张，他也没和人家聊几句话。赵嬢嬢甚至还因为不太放心，特地在出门买菜之前跟我打过招呼，说如果林峰回来了，闷头做事不说话，别理他，他天生话少，爱静。
但我真的不觉得林峰话少。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示好感的方式，就是跟他聊天。但我对于林峰对我的例外，并不意外。
首先我们是同龄人，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两岁多一点；其次我们有共同的话题，他喜欢看的书，比如《麦田里的守望者》《三重门》，也正好都是我喜欢的。而那年刚出来的新歌，比如梁静茹的《勇气》，是我们爱听的，也是我们的拿手曲目。我们有许多共同点，很聊得来，就算一句话没有说完，也能秒懂对方的意思。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赵嬢嬢做了一大盆酸菜鱼，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子的三个方向，每人跟前摆一个小碗，用勺子将盆里的酸菜鱼舀进碗里，然后慢慢地吃。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酸菜鱼。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来到这座城市，是三五好友一起，大家寻了一个可以被称为地标性美食的鱼庄——胖大姐鱼庄，把能吃的鱼都叫了一份，我却再也寻不回2000年第一次尝到赵嬢嬢做的酸菜鱼时的那份惊艳。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日历也翻到了2001年，春节临近，粽子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好在林峰放了假，林希也常常来帮忙。
林峰和林希兄妹俩虽说长得都很好看，面貌的相似度却并不高。林峰是俊秀，可又并不特别像赵嬢嬢。我原以为他是随他父亲的，然而再见林希，却发现这个姑娘长得也不太像赵嬢嬢，她骨架纤长，眉眼细细的，是很大气，也很有个性的美。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林峰和林希不是亲兄妹，是从他们的对话发现的。
那天来了个大叔，订了六百个粽子，说是要趁着快递还没有放假，寄给身在外地的亲人们。赵嬢嬢为了抓紧时间，打烊后就开始召集能来帮忙的人——其实也没别人，就是林希。
赵嬢嬢对儿女非常慈爱，虽说是让孩子来帮忙，她自己却没少忙活，又是准备吃的又是准备喝的，把女儿奉为上宾。
林希有些尴尬，说：“妈，你就别忙了，我又不是客人。”
赵嬢嬢有些讨好地笑着说：“谁让你不在妈妈身边呢，妈妈就想多对你好一点。”
林峰看了看妈妈和妹妹，笑了笑，对妹妹说：“你就让她忙吧，她乐于为我们服务，这也是她幸福的源泉。”
林希翻了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
我颇为赞许地看了林峰一眼，他真的特别善解人意。这一望，正好与他四目相接，那一刹，我心中一阵慌乱，连忙低下头。
林希却嘟囔道：“那么心疼我，干吗要离婚啊，就跟爸爸一起过不好吗？他也把哥哥当成自己亲生儿子对待的。”
赵嬢嬢脸上浮现一闪而过的哀伤，她低声说：“不谈这事。”
气氛一下子跌到冰点，林希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林峰轻声咳嗽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家里怪冷清的……”
我会意，连忙打开电视机。
电视里，春晚的预告新闻说北京申奥是今年春晚的主题。
那天我们忙到很晚，林希晚上没有回家，就睡在妈妈的房间里。夜里很晚了，我还听见他们一家三口在房间里争执不休。
我想躲回自己屋里去，可是客厅里的残局还未收拾干净，我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赵嬢嬢的声音穿过墙壁传来：“你就报考远一点的大学，走得越远越好，别留在小县城。”
“我就报四川大学，就留在成都。我走了，你咋个办？”
这是林峰的声音。
“妈妈一个人过得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首先要确定好自己的目标，然后向着这个目标努力，不要一天到晚担心妈妈，妈妈自己在家过得好得很。”
这时候传来的是林希的声音：“哥你放心吧，家里不还有我嘛。妈特别担心你大学志愿的问题，今天给我打电话，就是想商量这件事。”
“商量什么呀，我没主见吗？我有我的打算。”
“儿子，妈妈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也别留在小地方。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父母在，不远游……”
“呸！没出息！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盼着你出息！你是要气死妈妈吗？你就不能顺着妈妈一次啊？”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收拾好东西洗漱出来，听见他们还在讨论。我只好关了客厅的灯，留下餐厅的灯，然后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冬夜很长，我却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我想起林峰的话，心中有许多感慨。双亲在，不远游。
其实离家以后，我也经常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然而此刻的我，在没有做出一番成绩的情况下，哪里有颜面回去见他们呢？离家出走之后所要面临的困境，再一次摆在我眼前。
未来，我将何去何从？难道要在这座小县城里包一辈子粽子吗？
我对于命运将要安排给我的磨难与坎坷尚且未知，也并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很口渴。
我一翻身坐起来，顺便也想上个厕所，于是披好衣服，开门向厨房走去。我刚进厨房，就见到楼下楼梯拐角处有一簇微小的烟火，如星辰一般忽明忽暗，鬼鬼祟祟的。
我惊得低呼一声。
那人吐出淡淡的两个字：“是我。”
是林峰。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埋怨道：“你可吓死我了。”
赵嬢嬢家的这个房子虽然没有外置阳台，但面积特别大，厨房可以直通楼下。
我来到楼下店铺，问：“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这里抽烟？”
他递给我一根：“要不要来一根？”
我忙不迭地摆手摇头。
天气很冷，西南地区的冬天是屋内屋外一样冷。
我内着单衣，外面只裹着一件外套，冷得直哆嗦。
他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说：“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见他下了逐客令，我瞬间就不哆嗦了，镇静如常地说：“是为了高考志愿烦恼吧？”
他没有说话。
我没话找话：“距离高考不还早吗？还有几个月呢……”
他却突然问我：“夏青，你还回去读书吗？”
我愣住了。
“你是自己退了学，离家出走的吧？”
我依旧没有回答。
“从你的谈吐，以及第一次见你时背的书包，我判断得出，你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家庭条件也并不差。之所以愿意到我家来打工，肯定是为了逃避现实。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青春期最容易冲动做出鲁莽决定的时候，而这两个月来，我也并未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所以……”他来到我面前，在漆黑的夜里，我却能看到他双眸里的星光。
他顿了顿，接着说：“所以，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
“不是，你说错了，我就是出来找工作的，不是离家出走。”
他却并不与我争执，只是轻声说：“每个人都有选择未来的权利，我并不认为你离家出走是不对的，也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问什么？”
“愿意留在这里多久？”
“嗯？”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问这个？
“如果你愿意留在我妈妈身边，我会感到放心得多。”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说：“林峰，我有一个哥哥，他曾经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有用。他说人的一生应该为自己而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不要为了任何人留在任何地方，也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应该得到的未来。人生的路哪一条都不好走，都要面临得到与失去，都会有让人后悔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你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个哥哥，是魏仁。
“假如你遵从了你的内心，就不会这么痛苦；假如你认为留在妈妈身边是正确的，你也不会这么痛苦。道理其实你都懂，你却选择了别人认为正确的路。留在妈妈身边，别人会说林峰真懂事，因为担心妈妈，所以不肯远行。可是妈妈她愿意吗？等到十多年以后，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到时候妈妈会不会被你埋怨呢？有些事情，其实你和赵嬢嬢都明白，但你们都不愿意挑明了说。我是旁观者，这些事情原本不该我管，但是我觉得你太痛苦了，赵嬢嬢也太痛苦了，而这些痛苦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你们都有些庸人自扰。”
我噼里啪啦地说了好长一串，林峰只是静静地立在我跟前，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夜太黑了，天又冷，而他离我又很近，我突然感受到气氛的压抑，变得不那么轻松了。
于是我低声说：“那个，我，我要不还是上去吧，好冷啊……”
我话音才落，人却已经被他拥进了怀里。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扑通扑通跳得异常激烈。我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僵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也是因为靠得这么近，我才感觉到，在他身上除了有烟的气味，还夹杂着浓烈的酒味。
所以，他刚才除了抽烟，还喝过酒。
我悄悄地探眼去看，借着从卷帘门上的小孔钻入的路灯灯光，观察着方才林峰倚靠的地方。桌子上摆放着一瓶开了的白酒，透过玻璃酒瓶，可看见酒只剩下一半。我记得那是本地一家酿酒厂所出的白酒，名叫余波酒。赵嬢嬢有个侄儿名叫邱海翔的，正好在里头上班，前两天来买粽子，送了两瓶新出的酒，说是让赵嬢嬢尝个鲜。
赵嬢嬢是个女中豪杰，忙里偷闲，也会小酌两杯。
但是现在，林峰居然偷喝了他妈妈的酒。
我有些蒙，原来林峰突然将我抱在怀里，并不是自主行为，而是醉酒所致。
当意识到这个情况，我原本因为被他拥抱而感觉到的羞涩与紧张渐渐也就平息下来。
我有些生气，伸出手来想要将他推开。
可是手掌在他胸前推了推，却根本推不动。他个子那么高，臂膀那么有力，我根本就无法与他抗衡。
而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拒绝，缓缓抬起埋在我肩膀上的脑袋，看着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放开我。”
他就离我几厘米远，静静地看着我。实际上眼下这个环境，我们根本就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对方一点点闪烁的目光。我很不高兴，噘着嘴，再次用力一推。没想到他却根本不当回事地擒住我的双手，紧接着，他的脑袋压过来——一个温柔而带着酒味的吻，落在我的嘴角。
我仿佛被电住了，那一瞬间大脑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给掏空，整个人戳在原地，完全傻了。在此之前，从未有男孩子靠我这么近，也从未有男孩子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害怕又害羞，害怕的是：他为什么要亲吻我？害羞的也是这个疑问：他为什么要亲吻我？他喝醉了才这样的吧。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然后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
而那个罪魁祸首保留着亲吻之后的姿势，双手搂着我的腰，脸颊也紧紧地贴着我，轻声说：“夏青，谢谢你。”
他知道我是夏青，所以他的行为并非酒后行为。
我顿时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烫，那种紧张又局促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忘记了要逃，并且居然有些贪恋被他拥抱的感觉。
他嘴角含着一丝浅笑，再次覆上我的唇。
这一次，他再不像刚才那样浅尝辄止，而是耐心又细致，仿佛要教会一个无知又懵懂的学生那样，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种方式，教会了我接吻。
我的初吻，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借着一点从卷帘门洞里透入的灯光，在充满粽子香味、酒味和烟味以及复杂的厨房气味当中，被正当美好年华的少年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