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我一直在倒计时,在日历上打叉,在便笺上画记号。这次的孕期似乎比之前的两次都要漫长。仿佛连我的身体都在反抗这种想法,要求知道为什么没有咨询它的意见。
昨天晚上我还以为自己突发心脏病了,结果只是胃灼热。真不该吃椰汁咖喱鸡。我喝了一整瓶盖胃平,那口感像液态的粉笔,弄得我像个卡车司机一样不停地打嗝。这孩子出生后一定像安迪·沃霍尔。
眼下,我要去小便。我应该在咖啡馆上厕所的,但那会儿还没感觉。我的盆底肌一直在超时工作,我快步穿过公园,每次拉克伦的滑板车撞上我的小腿,我就骂上两句。
不要尿出来。不要尿出来。
一个健身班占据了公园的一角。旁边几个私人教练站在顾客身边,让他们再做一个俯卧撑或仰卧起坐。也许等孕期过了,我也会请个私人教练。杰克已经开始挑剔我的身材了。他知道我这次怀孕比之前两次都胖,因为生了拉克伦以后我还没来得及瘦下来。
我不该感到惭愧。怀孕的女人有权吃巧克力,穿实用而舒适的睡衣,在做爱的时候把灯关掉。并不是说那个最近有多频繁。杰克已经几周没有碰过我了。我觉得,对于跟怀着他的孩子的女人睡觉,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厌恶感,把我看成一个不容玷污的纯洁的圣母。
“并不是因为你胖。”一天晚上他这样说道。
“我并不胖,只是怀孕了。”
“当然,我正是此意。”
我骂他是浑蛋。他称呼我为“梅根”。我们每次吵架他就这样干。我讨厌自己名字的完整形式。我喜欢“梅格”,因为它让我想起肉豆蔻——一种让男人和国家为之打仗的外国香料。
我和杰克只会有小冲突,不会有战争。我们就像冷战时期的外交人员,当面都是好话,却在背地里囤积弹药。我在想,夫妻之间什么时候会无话可说?激情什么时候褪去?对话什么时候会变得愚蠢而无聊?手机什么时候会出现在餐桌上?妈妈群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讨论孩子,转而抱怨她们的丈夫?什么时候男人的家庭训练变成爱的证据?什么时候每个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丈夫和每个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两极?
嗯,这段话真不错。我应该写到博客里去。
不,我不能这样。嫁给杰克的时候,我曾发誓不会试图去改变他。我爱的就是那样的他,现成的,出厂设置,不需要任何定制。我满意于自己的选择,拒绝把时间浪费在琢磨别种生活上。
我们的婚姻没有那么糟。它是一种志趣相投的伙伴关系。只有凑近了,其中的瑕疵才会显现,就如掉落后又被粘起来的精致花瓶。旁人都注意不到,但是我在心里照料着这个花瓶,希望它还盛得住水,并告诉自己,中年危机就像减速带一样,能让我们慢下来,闻一闻玫瑰的芳香。
杰克和我没打算再要一个孩子。这个纯属意外,没有脚本,但并非多余——至少我不觉得。我们好不容易周末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四十岁生日会。我妈提出来帮我们照顾露西和拉克伦。杰克和我喝多了,跳了舞,瘫倒在了床上,然后第二天早上做爱了。杰克忘了戴套。我们决定冒一次险。为什么不呢?考虑到我们之前无数次冒险速战速决,却总是在事中被打断,“妈妈,我渴了”或是“妈妈,我找不到小兔子了”,又或者是“妈妈,我尿床了”。
之前两次怀孕都安排得像军事行动一样,但这次则如同黑夜里的一击。
“如果是女孩,我们就叫她鲁莱特[1]。”震惊过后,杰克说。
“我们不叫她鲁莱特。”
“那好吧。”
这些玩笑话之前,是争吵和互相指责,虽然这会儿平息了,但当杰克生气或是压抑时,可能再次浮现。
他是有线电视频道的一名体育记者,做英超比赛的现场报道和全场进球及球员的简讯。夏季,他还会报道包括环法自行车赛在内的一系列赛事,但从不报道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和英国高尔夫球公开赛。他是冉冉升起的明星,这意味着更大型的赛事,更多的飞行时间,以及更加高调。
杰克喜欢被人认出来。通常是一些模模糊糊地觉得之前见过他的人。“你不是那个谁吗?”他们会打断我们的对话,然后跟杰克说个没完,把我晾在一边。我看着他们的后脑勺,特想说:“喂,我可真多余。”然而相反,我会面带微笑,让他们慢慢聊。
之后杰克会道歉。他有雄心壮志,而且事业有成,我很喜欢,可有时又希望他更多地向我们展示公众面前的“帅哥杰克”,而不是早出晚归的“抑郁杰克”。
“或许你可以重新开始工作。”昨天晚上他说,又在挖苦我。杰克怨恨我“没有工作”。这是他的话,不是我的。
“那谁来照顾孩子?”我问。
“别的女人都去工作。”
“她们有保姆或者互惠生[2]。”
“露西上学了,拉克伦去托儿所。”
“只去半天。”
“现在你又怀上了。”
我们从战壕里互相扔手榴弹,炸来炸去还是那些老地方。
“我有自己的博客。”我说。
“那有什么用?”
“上个月挣了二百英镑。”
“是一百六十八英镑,”他回答道,“我算的账。”
“你看看给我寄来的那些免费商品。衣服、婴儿食品、纸尿裤,那辆新婴儿车非常高端。”
“你要是没怀孕,我们也用不着新的婴儿车。”
我白了他一眼,试着换个思路:“如果我回去工作,挣的钱得全花在孩子托管上。我不像你,打卡上下班。你上次因为做噩梦或是小便半夜醒来是什么时候?”
“你说得没错,”他挖苦道,“那是因为我得起床上班,好养这所可爱的房子,还有我们的两辆汽车,还有你衣橱里的衣服……还有度假花销、学费、健身房的会员费……”
我应该闭上嘴的。
杰克瞧不起我的博客——“脏孩子”,但是我有六千多个粉丝,上个月,一份育儿杂志还称它为英国五大育儿博客之一呢。我该用这个回击杰克的,不过那会儿他已经去洗澡了。他下楼了,只穿着短睡袍,每次看到他穿这个,我都要笑。道完歉,他主动提出来给我揉脚。我翘起眉毛:“你想在什么上面揉?”
我们在厨房里坐下来喝茶,讨论要不要雇一个保姆,列举支持和反对的种种理由。理论上我喜欢这个想法——个人的专属时间、更多的睡眠以及更多的精力做爱——但是我立刻就想到一个丰满的波兰女孩弯下腰往洗碗机里放盘子和碗,或是松松地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的画面。我想得太多了吗?也许吧。太敏感了?完全正确。
我是在北京奥运会上遇到杰克的。我当时负责在媒体中心照顾特派记者。杰克受雇于欧洲体育台。他当时还是个新手,正在学习和观察其中的门道。
在北京的时候,我们都太忙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等奥运会结束了,主转播方为所有的下属媒体举办了一场派对。那时,我认识了很多记者,有的还很有名,但大部分都很无聊,三句话不离本行。杰克看起来与众不同。他很风趣,帅气而性感。我喜欢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字,它让他听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还有他那迷人的笑容和电影明星式的头发。我注视着房间另一头的他,错误地在六十秒内设想了我们的整段关系。我们会在伦敦结婚,蜜月在巴巴多斯,至少有四个孩子,一只狗,一只猫,在里士满有栋大房子。
派对临近尾声了。我想了几句俏皮话,穿过人群朝他走去。可还没等我走到杰克身边,他就被一个意大利天空电视台的女记者截和了。爆炸头,性感撩人,两个人脸贴着脸,大喊着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二十分钟后,我眼看着他跟那个意大利女人走了,我立刻感觉自己被骗了。我找了一打不喜欢杰克的理由。他傲慢,他往头发上涂增亮剂,他做了牙齿美白。我告诉自己他不是我的菜,因为我不喜欢漂亮的男人。这个可能不是有意识的选择。漂亮的男人通常不喜欢我。
我们再见面是两年之后。国际奥委会为来伦敦参观二〇一二年伦敦奥运会场馆的代表举行了一场招待会。我看到杰克在酒店大堂里跟一个女人吵架。他很生气,在坚持着什么。她在哭泣。后来我看到他独自在吧台边,喝着免费的酒水,从经过的服务员手上截下一盘盘点心。
我挤过人群,跟他打了招呼,面露微笑。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乘虚而入是不是不好?
我们边聊边笑,喝着酒。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急切。
“我想出去透透气,”杰克说,他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出去走走怎么样?”
“没问题。”
走到外面,我们步伐一致,紧靠着对方,这种感觉很好。他知道考文特花园有一个很晚才打烊的咖啡馆。我们聊个没完,直到被他们赶出来。杰克陪我回家,把我送到门前。
“你愿意跟我出去吗?”
“去约会?”
“可以吗?”
“当然。”
“那去吃早餐怎么样?”
“现在都凌晨两点半了。”
“那就早午餐。”
“你是想在这儿过夜吗?”
“不,我只是想确认明天还能见到你。”
“你是说今天?”
“是的。”
“我们可以去吃午餐。”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那么久。”
“你听起来很急切。”
“是的。”
“今天我看到你跟一个女人吵架,是为了什么?”
“她跟我分手了。”
“为什么?”
“她说我野心太大了。”
“你是这样吗?”
“是。”
“就因为这个?”
“她还说我弄死了她的鱼。”
“她的鱼?”
“她养了一些热带鱼。我应该照顾它们的,可我不小心关掉了加热器。”
“你跟她住在一起?”
“我们其实算不上住在一起。我们有各自的房间。”
“她当时在哭。”
“她演技很好。”
“你爱过她吗?”
“没有。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样?”
“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很感兴趣。”
他笑了。
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考文特花园吃午餐,那里离我们俩工作的地方都很近。他带我去了歌剧院露台,之后我们欣赏了那些街头艺人和活雕像。杰克很容易相处,好奇而有礼,精彩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
我们第二天晚上又出去了,之后共乘一辆的士回家。当时已是后半夜。我们第二天都要上班。杰克没说要进来,但我抓住他的手,领着他上了楼。
我恋爱了。疯狂,深沉,无可救药。每个人都应该体验一次——尽管爱从不应该无可救药。我喜欢杰克的一切——他的笑容,他的笑声,他的相貌,他的吻。他就像一包无穷无尽的巧克力饼干。我知道吃得太多会不舒服,但还是吃个不停。
六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杰克起初事业兴旺,然后停滞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又有了起色。我怀了露西,所以拒绝了一次升职,因为升职后的工作地点在纽约。两年后拉克伦出生了,于是我辞职做起了全职妈妈。我的父母帮我们在伦敦郊区的巴恩斯买了套房子。我想再往南一些,这样可以少贷点款。但杰克想要这里的邮编以及这里的生活方式。
所以,这就是我们——完美的四口之家,外加一个马上出生的孩子,以及开始浮现的中年时期的怀疑和争吵。我爱我的孩子们,我爱我的丈夫。但有时我又会深挖记忆,去寻找让我真正快乐的瞬间。
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他说是他先爱上我的——已经变了。那个无忧无虑、脾气随和的杰克已经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男人,他的情感被带刺的铁丝网紧紧包围,我根本没办法解开。我不是盯着他的失败或是记录他的缺点。我依然爱着他,真的。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只关注自己,或是一个劲地问为什么我们家不像迪士尼频道综艺节目里的家庭那样——每个成员都幸福、健康、机智,花园里拴着独角兽。
注释
[1]Roulette,有赌博用的轮盘的意思。
[2]即参与互惠生计划(Au Pair),以帮做家务、照顾小孩等换取食宿和学习语言的外国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