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一日走的,他负着我赠予他的长剑,长发束起,脸上的坚决令我酸了鼻尖。
我问他:“江湖如此之大,你留在我身边不好吗?此行太过……”
他打断我:“不劳教主费心,我自会小心,告辞。”
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望着。
你连头都不愿意回吗?
你连后会有期都不说一句吗?
你最后还是不愿意唤一声我的名字吗?
也罢,江湖如此之大,散就散了吧……我也转身离去,假装不知道脸上掉下一珠泪,任凭风将它拭去。
夕阳之下,两个人,两条寂寞的魂,两抹斜影,谁都没有回头。
我推开九寻教的大门,两边侍候的弟子的声音响亮而有力:“恭迎教主!”
我仿佛没有听见,向里殿走着。一步一步,恰似踩在虚空之中,绵软而无力。
我最亲近的侍女春鱼问:“教主……姜纯公子……走了?”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应该是怕处触到我伤心之处。
我只得对她笑笑,说:“嗯,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这个女孩太在乎我,我怕她担心我,尽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我又加了一句,“以后没有人与你拌嘴,你会不会寂寞啊?春鱼?”我笑着转头问她。
她看见我后,却突然哭了,我忙去安慰她:“怎么了春鱼?”
“教主,”春鱼哽咽道“您为何……为何在流泪啊?”
我才惊觉,脸上的泪早已糊成一片,大团大团地落在衣襟、手背上。
“没事儿,去把九寻酒罐拿来,本教主口渴啦,咱俩痛饮一番如何?”我安慰着她,我知道她平日里最爱喝这酒了,见她不动,我又道:“乖,别哭了,开心点。”
她突然起身,盯着我说:“如若九寻酒能让教主开心,春鱼便去拿,春鱼曾说过:‘九寻酒是天下最能解人忧愁的酒了,教主若不开心了就喝它一喝。’但若解不开心结,酒是会反噬的!教主您……”
我笑着说:“可以解开的,去吧春鱼。”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动身去拿,走了几步后忽地回头对我说:“教主,不想笑便不用笑,您笑的太难看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是,是吗?我笑的当真如此难看?”我喃喃道。
我默不作声,听泪滴在长裙上“啪嗒”“啪嗒”的声音。
春鱼回来了,她提着两坛酒放在我身旁,她看着我说:“教主……您要想好了,是不是真的要喝?……”她眉头紧皱。
“我想想,我想想。”我低语道。
春雨紧锁的眉头略微松了松,她答道:“老教主也曾和我说过她的前尘往事,九寻教教主历任没有一个不是为情而亡,这个教收容教导被情所伤的女子,教主却接连因情而亡,多么可悲可笑啊!”
“我们又不是绝情派,”我听见自己缓缓张了口,“是人总会有七情六欲,不是吗?”
“那——”春鱼又锁上了眉头。
“我想想,我想想。”我低语道,她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心太疼了,以至于我想不起我与他何时相遇相知,是我不愿想起吗?
哦——是那日。桃花开得最好的那日,所有九寻弟子穿上最美的衣裳,戴上最华丽的饰物,喝着九寻酒痛骂着男人。
我?我嘛——我闲着无事,只得托着腮看着窗外她们洒泪疯笑。
那是——是——是我任教主后第八批弟子了。当教主是一个清闲的活,我活了三百多岁,当真一个男人都没见到过,可他偏偏那日就来了。他一身青色布衣,执一把玄剑而来。
“请问是九寻教吗?”他轻声叩问。
教中弟子寂静起来,只有几个发着酒疯:“有,有臭男人!打死他,快啊!”
“不要叫!这是客人!”我出来,斥责着。
“是……”
我隔着门叫问:“请问有何贵干?”
“啊,小生是江湖上一位闲游的一位侠士,听闻贵教教主武功高强,想来切磋切磋。”他恭敬答道。
多么蹩脚的理由,一个侠士?分明就是想来灭教的。现在想来,他找的借口漏洞百出,可当时却不知为何还是打开了教门,请了他进来。
“多谢多谢,请问贵教教主在何处?”他拱手问道。
“她近日正在闭关,不便出来见人,还请少侠在本教小住几日,我去催促一下。”我答道,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那——姑娘你是?”他问道。
“主事而已,叫我似情便可。”我依旧面无表情。
“那便劳烦似情姑娘了。”又是一拱手。
“春鱼,带这位公子去个空房。”我招呼着。
“是,公子请往这边走。”
他转身准备跟着春鱼,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我说:“似情姑娘,我叫姜纯!”
“嗯。”我点点头,转身离去,心中思诽:心中之事可未必如名字那般。
他一天早上问我:“似情姑娘,你们教主何时出来?”
“我们教主出不出来可得看她意愿,她若一辈子不出来,你就在这儿等到死吧!”春鱼顺口回上他。
“春雨姑娘此言差矣,小生……”他回道。
我忽然说:“姜少侠没看出来吗?”
“什么?”他似在梦中,眼神迷离的看着我问。
“我便是九寻教教主啊!”我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他如我所料——生气了。我正准备运气与他斗上一斗,他却说:“似情姑娘你竟敢骗我!”
“呵,”我冷笑着,看着这个怒目圆睁的男人说,“你在这儿不也是为了灭掉我们教吗?又何必说的这么委屈呢?”我的心口竟然一痛,我只当是旧伤复发,并未多想。
“是。”他竟承认了,“我本是拿了江湖杀令来灭你教的,可是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魔教,而是一处女子的好去处。而且,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盯着我说。
我的心又是一痛,还伴随着剧烈的“咚咚”声。
那一日,我们都已承认或明白爱上了谁。
——泪水糊满了双眼,春鱼不知何时走了,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
我擦干泪继续想:
他走出教门前我问他:“你不会被追杀吗?”
“不会,我有你送的剑呢!”他笑了。
“嗯,我送你到教外吧。”我牵住他的手说。
他竟挣开了,我惊讶的看着他,他却说:“我们从此是陌路人!”
——直至今时。
我又擦了下泪,突然发现我一头青丝全变成了白发。我笑笑,尽量不让自己笑的太难看。我撕去酒坛上鲜红的纸,大口饮尽,瘫倒在床上,眼神迷离的望着窗外硕大的广寒。
痛饮九寻酒后,我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之后,我没有了心痛,只剩下恨。我让弟子私下搜罗他的消息,希望得到的是他死去的消息,我觉得那样我会欢喜。
谁让你连我的姓名都不喊一声?
谁让你领了江湖杀令?
谁让你来灭我教?
谁让你私自爱上了我?
春鱼紧锁的眉头更加深了。
终于有一日,一位女弟子兴奋地跑进来对我说:“教主!那个姓姜的臭男人被逍遥门给杀了!”
哈,终于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我听见自己笑起来,近乎痴狂,我转头问春鱼:“春鱼,我笑的难看吗?”
春鱼将女弟子遣走了,她抱着我大哭说:“丑,丑死了,比之前还丑!”
九寻酒开始反噬了,我知道自己没忘掉他,还食了恶果。
深夜,春鱼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你……你是为了……为了什么啊——?一个臭男人!”
“别哭了,”我的声音虚弱无力,“真难看,春鱼,不哭了……乖……”我勉强抬起手反握住她。
春鱼将似情的尸骨埋在教中后山上。那是鸟语花香的好地方,似情教主会安息的,春鱼想。
“记得将九寻酒罐埋在墓的旁边。”春鱼对正在干活的女弟子说。
春鱼又恍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她问老教主的一个问题:
“教主,九寻酒到底是什么啊?”
“是泪水罢。”老教主摸摸春鱼的头说。
——“九寻酒,痴人泪。”春鱼从墓前离去,口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