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是个共识,宋专家搁下手里的资料,生硬地换了话题:“姑娘,现在去收拾一下自己的家当吧,该让你认识一下要住的地方了。”
我有点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赖在这里,纠结之余竟产生些要被丢弃的失落。
他窥着我的脸色,不由笑了:“别不高兴,我们也算孤男寡女,你可以无所谓,但我这把年纪可得要顾及一下名声。”
“为什么不让莫莉姐也住进来,这样就不需要避嫌。”我抱着沙发枕缩成一团,硬是提出一个自认为挺有可行性的主意。
其实并非对他的安置有异议。经历过各种惊吓,现在的我只是有些排斥去适应没有熟人的地方。
这话过于任性,宋“大叔”终于被气乐:“罗姑娘,你这算是想让我提前过上有妻有女的小康生活是吧?”
我只得将脸埋在枕头里,有些遗憾他对这个主意明显不予考虑的余地。我懵懂地心疼起莫莉,虽然不懂为何要心疼。
这位宋专家看似脾性温和谈笑随意,却散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压力,就像初见时他笔挺地站在残垣断壁之中,眼凝月光,像尊从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神,坚硬冷漠又妖娆鬼魅。
可能这样奇特的人物从未在我贫乏的生活中出现过,让我接近起来战战兢兢又好奇不已。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怎样还是得打包滚蛋。
宋笑影像个苛刻的家庭主妇,抱臂一旁不停念叨我整理行装的技能,最后忍不住要自己上手。他从床底下拖出个小尺寸的行李箱,并坚持要我把又脏又破的书包给扔掉。
这是考上高中后,我妈在灯下缝了好几天的成果,没有店里卖出来的光鲜亮丽,但任凭折腾结实可靠。
看我一脸誓死保卫,宋笑影也无奈,只得表示可以留下书包,但至少得洗刷干净再启用。
我只能把书包里的家当希里哗啦地全倒进行李箱,乱七八糟地摊了一箱底。
唧唧歪歪的宋专家顿时停了各种唠叨,双眼莹闪精光熠熠。
“哟,原来是个藏宝小富婆,宝贝不少啊,”他夸张地垂涎而赞,伸手拎起一只造型古朴的小香炉,“看这东西的造型,少说也五百年了吧?”
我连忙抢下香炉,撑开手掌挡住其余物品。这家伙又无比敏捷地越过阻拦,捻起一只金环惦了惦,还放牙里咬。
“嗯,不纯,不过好像也是古货。”他见我神情警惕,晃了晃金环,促狭地笑开,“罗娆小朋友,你敢情盗过不少墓吧?警察叔叔我没收了。”
盗你个大头鬼啊。
我没好气地夺回东西,赶紧塞好盖严实。
“这些大多是法器。”宋专家也不生气,笑嘻嘻憋出个靠谱的判断。
我一愣,抬头看他。
“而且不是本土的东西,具体的就不说了,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他悠悠地笑,一脸“其实我知道你不知道,但就不跟你说,要不你求我啊”的德性。
我没理他,刚想把莫莉给买的一堆衣物盖住这些“宝贝”,不安分的贼手又伸进箱里去,捡起一块金属牌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递给我:“这个,找根绳子栓上戴着吧。”
我不解,但他神色已正经。
“看字面的意思是用来辟邪驱鬼,小玩意儿罢了,但胜在年代久远,应该有点用处。”
我接过看了看,正反面各有四组扭成团的字符,有些眼熟,努力回忆起就激动了:“你看得懂上面的字?”
“嗯,一点点吧,这是南疆一些少数民族的古文字变形,以前读书时跟研究古文字的学长……”
我未待他说完,急忙扯开书包内袋,把我妈的牛皮纸册塞到他手里。
“这个,看得懂多少?”
他翻开满是污迹的纸一页页地捻过去,神色逐渐凝重,直至抬起头问:“不太多……为什么不早点给我看?”
因为我一直记着薄途对它的评价:半数记载是有误的。
“不一定有用,而且也不知道你会懂这些字啊。”我敷衍地回。
他不为意地点头:“那就放我这里吧,我尽快把文字记载的那部分搞清楚。”
“上面写的可能有误。”我连忙提醒。
“你为什么会认为上面记的有误?”他果然立即反问。
实在不想扯出更多的荒唐出来,我只得再次敷衍:“凭感觉。”
他看了我两眼,将册子往怀里一塞,又抬手拍拍我的头:“姑娘,别磨蹭了,咱们还是快点走吧,回来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我鼓起腮帮子,更加磨蹭地往箱子里塞衣服,一边咕囔:
“是弄那些图吗?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啊。别看我只是个山娃,我也是个能考上市高中的好学生,学东西很快的,手脚也快,我妈说我一丫头顶个男……”
宋笑影见我这幅努力推销的可怜样,顿时乐不可支:“别搞得我像要抛女弃子似的,明天上班前会去接你过来,有作业要你完成的。”
“乖,别让我难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蔫蔫地拖着行李随其上车,并再次深恶痛绝自己的性别,只觉麻烦多多。可能为了安慰我稚气的沮丧,宋笑影特地还拐到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塞箱里。
我不由想,如果他真有孩子,肯定是个好父亲。
“宋大哥……你说,万一我们一直解决不了血咒,那该怎么办?”按捺不住迷茫,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手伸在口袋里搓摸着,张天民给的半包口香糖,软软的快化了。
直至红灯亮车停行,宋笑影才淡淡地回:“罗娆,如果只关注破咒,有一个办法是可以立即实现的。”
我没有接话,但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
“所有抚娘村的人停止生儿育女就可以了,不繁衍就没杀戮。”
是的,血咒没了附着体就毫无意义。但让抚娘村人灭绝不就是血咒的最终目的吗?抚娘村的人怎么会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所有恶咒的起源都是惩罚,过程是持久地将承咒者逼向痛苦的深渊,结果是让该被惩罚的人坚持到他无法承受的下场。因人承受苦难是有限度的,超过这个限度就会控制不住自我了断。”
“你说,抚娘村的人一夜全殁是因为……”我抖着嘴唇,隐约醒悟一件本是想不明白的事。
“他们自己不想让惩罚再进行下去?”
“这种做法不会是群体意志,但屠尽全村人的动机可能就是这个。”宋笑影从后视镜里瞥来一眼,继续冷静道,“灭绝是最简单的一种破咒办法,这个办法一直摆在抚娘村人的眼前。所以不存在解决不了血咒的问题,是抚娘村人要不要以这种方式来解决的问题。”
“我只知道如果在我手里解决不了,我可选择拒绝生儿育女,或生或死都不会让血咒借我的骨肉延续下去。至于其他人,譬如已经出生的张念霖,他将来会怎么选择我无法支配,只能尽量影响他继续朝着积极的方式去解决。”
“所以……”我艰难地揣度他这一番话的用意。
“所以不存在怎么办,只存在选择。”他潇洒一笑,拍拍方向盘,“现在我们做的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反正有人出钱我们顶多出力,既然都是放手一搏,何不痛快跟那鬼东西拼战到底不死不休?”
“拜托罗小朋友别太有压力,这种丧气问题再来一次就扔你下车!”一番义正辞严后,他照例开始训话。
真难为掰出这一通正而八经来堵嘴,我默吐了个槽,也消磨掉些迷茫不安。
“宋叔叔,本姑娘是善良的娃,你要学会体谅。”我拿腔拿调地堵他,“不就担心您将来孤苦一生嘛,真不识好人心。”
“没事,我不是还有你这个黏人的大闺女嘛。”他哈哈大笑,还从口袋里摸根糖递过来,“乖,别闹,吃根糖笑一笑,明天等爸爸来接。”
不客气地抓过糖,拿它敲他的头。
一路吵闹到目的地,是热热闹闹的大学宿舍区。
下了车,我立即抛弃嘴上没毛的“爸”,飞扑向正在楼底等候的莫美女。
莫莉利用关系租了一间宿舍的空置床位,并笑称让我提前开始体验大学生活。在车上时,宋笑影解释过这样安置的原因。大学晚上有教室租给民营的高考复读班开课,他说我已被注销身份无法再入原来的学籍,只得通过这个办法先学完高三课程再说。另有原因是大学校园相对干净阳气旺盛,宿舍里年轻人多可以有所照应,总比一个小姑娘独自租住强,何况在这里有什么事还可以随时向莫莉求助。
听他絮叨完,我只差无语哽咽,临别一声“叔叔,再见”绝对发自肺腑,只觉就算是亲叔大概也不会体贴到这份上了。
听完这句挥别,宋叔叔臭着脸扬长而去,剩下笑弯了腰的莫莉牵着手送我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