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身在沙发上睡去时,宋笑影正坐在另一头悄声讲电话,可能跟莫莉或其他什么人。他眉峰纠拧语速急躁,不知是对现下的状况深觉棘手,还是为张天民处理后事让他备感压力。
空气里的阴寒腥腻郁结不散,我很想开口提醒,但考虑后决定放弃,因为不察不觉也是种幸福。
等被盖上一条毛毯后,我很快就陷入沉睡。可能是失血的关系,一夜昏天黑地无知无觉。
醒来时天色大亮,室内充盈干燥的暖意。一张粉嫩单纯的笑颜趴在我的脸侧,柔软的小手正在摸索我头上的纱布。
“姐姐像基多。”他乐呵呵的。基多是昨夜里看的动画片角色,一只脑袋上绑满白布条的僵尸猫。
我撑起身,头颅一晃一摇,耳边乍响尖锐哨声,它不是出自屋内外而是从体内迸发的。
捶了捶脑袋似乎能听到咣当咣当的碎片撞击声,看来宋笑影的担心不无道理。
“姐姐吃早餐,有大肉包子。”张念霖显然有着非常好的家教,他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托住一只热气腾腾的白包子递过来,还注意着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食物。
我连忙接过,顺便抓抓他柔软的头发:“宝贝,昨天晚上有睡好吗?”
他用力地点头,又指向一扇狭小的房门:“宋叔叔走了,莫阿姨来了,在煮粥。”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招呼,莫莉已从厨房间里转出来,放下锅就伸手敲向孩子的头。
“叫姐姐,说过一百遍了!”她依旧俏颜如花音脆如泉,但眼中有血丝,看来也是被折腾了一夜。
孩子毫无惧意,抱头欢笑着逃开。
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躺回沙发,看阳光透过帘纱映一地眩目的光辉,天地玄黄阴诡消散。我觉得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来回报今天的生机勃勃。
莫莉盛完粥,坐在身边握起我的手腕,指尖搭在脉上。
“罗娆,很多事不必要隐瞒,尤其你需要别人而别人也需要你时。”她歪头微笑,轻轻地说,“就像现在吧,按理说你必须去医院,还得挂急诊。心跳比常人慢了一倍,体温远低出警戒线,连脉博都摸不出。”
“要知道普通人成这样是得准备后事了,你却能说能喘,所以宋笑影捡你回家绝对不会只因慈悲为怀,稍有点智商的人都能看得出你的不寻常。”
“但不寻常到哪种程度,可能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
我点头却不敢接话,怕她会跟着探寻来龙去脉,最后必得涉及抚娘村的咒。我并不擅长撒谎,先前觉宋笑影选择对她隐瞒血咒有些不妥,只能相信他必有原因,可能并不一定全出自私心。
将包子塞入嘴中,耿直的冲动又开始犯傻。
“你知道宋叔叔在忙的事吗?”
终究,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性。
“知道,一直在查出身问题。”对这个问题,她显然漫不经心。
“知道他为什么查吗?”我谨慎追问。
“他说自己的血缘可能会带来一种严重但有医治希望的遗传病,不解决掉问题就不敢结婚。”
真是个好理由,甚至已称不上是欺骗,如此合乎逻辑的掩饰之下,让我面对她的堵心消散了不少。
“那你愿意等他吗?可能要花些时间,但我跟宋叔叔会努力的!”我扣紧她的纤纤手指。
城里人热衷化妆和保养,似乎可使时光无痕,像我就看不太明白她的年龄。但估算宋笑影的样子应已三十出头,她虽肤色洁净身段轻盈,但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莫美女又微笑,挣开手却揉上我的发:“傻姑娘,结婚其实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恋爱一样。”
我不明白,只傻傻地盼她能明确地说一句“我等”。
“小朋友别操心大人的事。快吃完早餐吧,”她却不愿留连在这话题上,戳戳被我抓扁的包子,嫣然道,“别忘了,你那爱使唤人的宋叔叔可给你留了不少作业呢。”
我悻悻然,只能作罢。
早餐过后,莫莉将我们带离这套房子。孩子被交给一位愿意代为照顾几天的社区义工,他毫无反抗地顺从了安排,并很快跟那家的孩子闹成一团,看来这样的安排时常在发生,毕竟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女性照顾的家庭里。
但我知道宋笑影应是觉得不该再让孩子住在亡魂盘踞的家里,不管是否存在危险。
我被送回了宋笑影的寓所,莫莉留下一袋食品后就赶去上班。
我花了一个小时熟悉宋笑影留在便笺上的图片处理操作步骤,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一刻不休地才把那近两百张图片处理完毕。
等到夜色降临,宋笑影满面疲惫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我正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嚼饼干啃苹果,抚慰自己被遗忘了一天的肚子。
他见我手里干巴巴的东西就皱眉,从食品袋里拎起一盒看起来挺美味的快餐面,不悦地问:“为什么不吃这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那种叫微波炉的电器,像我这种山娃基本只在学校的电视上见过其广告,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
他按住额头咕囔句“疏忽了”,匆匆去了厨房。
我就丢下饼干和苹果,心情颇好地等着美味上桌。
但事实是那个标有“意大利”英文的面条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诱人,满嘴酸不溜秋的馊果味儿。我奇怪宋笑影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吃下那么一大盘,深觉山里人和城里人的味觉可能有着天壤之别。
我开始怀念每年一次的菌菇鸡汤生日面,而且知道今后的每个生日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美味可享用。因为家没有了,连带着曾经有过的或可期盼的都没有了。
宋笑影瞅来一眼,估计察觉到我突然阴郁下来的心情。
“不喜欢吃就别吃,想吃什么直接说。”
我觉得自己这样做肯定属不识好歹,连忙搅起一根面条塞进嘴里,以示万事太平。
他却伸过一只手,直接把盘子给端走。
“小孩子家别爱装,这习惯不好。”他不客气地训说。
我有些恼羞成怒,一声不吭地瞪他。
这厮还笑,扔了两张纸巾过来,又转开话题。
“作业做完了?”
“嗯,给你看。”听他问这事,我才高兴起来,连忙把笔记本端到他面前,并积极地点开图片浏览器。
他认真地把我的辛苦成果翻过一遍,并不吝啬表扬。
“很不错,好姑娘。”
“也向你汇报一下我的作业完成情况。”他挤挤眼调皮一笑后,抓过扔在桌边的公文包,拉出一叠纸扔给我。
我也极其认真的看,虽然大多是看不懂,但上面九个被放大的符纹还是熟悉的,正是昨夜自己拼了小命划在纸巾上的。
“今天把照片发给了几个有见识的业内人士看,他们给出的意见我整理了一下,都在这儿了。”宋笑影点点纸面。
“他们比你还要专业吗?”我愣愣地问,因为据张天民的意思,就全国范围来说这位宋专家在某些领域已首屈一指。
“术业有专攻,而且这个东西不能光给搞学术的看。”他指向纸面上的放大几倍还经过优化的纹,接着解释:
“有人认出这是一种古老且失传很久的咒纹,不是文字也不是人造的图案,就是一种自然幻化的纹路,更不属于现有几个正统宗教的文化范畴,本是由一些古老丧葬习俗里产生的附加品,后来经几次异化或可能被一些有心人士改造,演变成咒辞的可视方式。”
我听得希里糊涂的,但基本懂了几句。
“把诅咒变成可以看得见的样子?”
宋笑影想了想,点头:“是可以这么说。但要倒过来理解,咒这种东西自远古时期就有,但一向是无法看见的,历代只靠灵能之士互相口授。后来出于某些目的,譬如找破解办法或者只是为了保存,有人把它们通过某些方式使之产生肉眼可见的表现,是为了让异能之士看得到。”
“譬如你。”他抬高指头,从纸面上点向我的鼻端。
“为什么是我?”我抓住他的手指,惶恐地问。
“这我怎么知道,”宋专家扬了扬眉头,无所谓道,“一般可能是因为遗传。看样子你也没有受过什么特殊训练,那只能从天赋角度来看,我或许该尊称你为天才罗姑娘。”
我苦思了一会儿,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两点,被重塑过的身体或我妈的血缘。基于我妈本是什么巫记,故名思义,这样职能会有这种天赋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更有可能是两者结合下的效果,那随意出牌的神灵塑出的半死之身加上我妈的血缘,激活可以窥探诡邪的天赋。
这种设想似乎挺带感,前提是要与自己无关。
“想什么呢,不跟我说说吗?”脑门上受了一记爆栗,扯动伤口的疼痛打断了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
“还有其他吗?它们的意思是什么?”我头昏脑胀地翻着这叠艰涩难懂的文书说明。
“没有人知道意思啊,要知道能看得到这种东西的历经千年不会出十人,而且大多已作古。”
“不明白在讲什么,我们要来它们来做什么?不就是白折腾。”我沮丧了,枉费自己拼了小命要记下这堆鬼画符。
宋专家看我如此轻待他一天的劳动成果,有些不满了:“真是没文化的小孩,有表现才可溯源,你才记下九个不是吗?就算知道单个有啥意思也没用啊,组不成句,懂不?”
“可以记更多,今晚让我再去张天民家。”这话并不算逞强。昨天只是惊鸿一瞥之下的记忆,如果能再次见识到,我相信自己至少能记全一长条。
“别作死,昨天被摔得还不够?”宋笑影当即不赞同,摸了摸我被包得光溜溜的头。
“不是张夫人摔的,”我迟疑着,想了又想,“我自己去碰她,或者说可能是碰到她身上某种东西了,才被弹开的,她应该是没有动我。”
“我没感觉到恶意。”这个结论,我下得比较慎重。
“确定?”宋笑影犹豫了。
“今晚送我再去吧?”
“不行,”他稍作思忖,又松了口,“要不等张天民头七夜吧,我们一起去。再说为了安全,还是留点时间作准备的。”
这安排我同意,一般来说亡者会在头七回家,张夫人那天显身的可能性更大些,而且有张天民在,交流起来应会更顺畅。
这样计算来分析去,我觉得自己果然被锻炼得越来越皮实,三言两句就接受了在村外也必须跟魑魅魍魉打交道的必然。
或许应归功于身边有一幅永远理所当然的“专家”吧?
“你算哪门子专家,整天鬼啊咒啊啥啥的,莫莉姐和崇拜你的警察们可知道你这幅腔调吗?”我不忘揶揄他。
宋大专家毫无风度地一跷二郎腿,扬手抽走那叠纸:“本人苦攻这行就为了解决人生问题,何必要在乎手段及哪里入手,更何必去管旁人怎么想。”
闻言我觉别扭,不由想问:那为什么要把莫莉姐排斥在问题外?她不应是你解决问题的动力吗?
不过有话说得对,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其实想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止我和天民在努力。”宋专家见我嘟嘴,又平淡地抛出一句。
这消息不算太新奇,抚娘村从没有闭村锁疆,长年来一直有人被动或主动地出村,他们通常就此渺无音讯,不再被提及。但我相信不管身在哪里,血缘带来的血咒估计让他们在成年后寝食难安。
“你认识几个抚娘村人?”
“没多少,毕竟没记录很难找,而且人数并不多。据我多年的寻找,连着你我包括天民也就十五位,而且已失联十位。”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失联这么多?”
“有四位单枪匹马追查多年也毫无进展,最后自杀了。有两位失踪,还有四位听说是已出家,现在生死不明。”他略作说明。
我顿时吭不出话来,好久憋出一句:“还有五位,生活得怎么样?”
“去掉你我和天民,还剩两位都是不住本地的女性,一个还移居了国外。”
“那不就只剩我俩努力了?”我颇觉失望,结果如此渺茫。
“当然不是,其中几位是我所在研究所的捐助人,每年都有一大笔资金进来就为了让我设些项目研究主流学术看不上的边缘领域,应该就为了解决问题。”
“可以这么说吧,我本人可能就是被某个神秘人物专门培养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宋笑影突然笑了笑,似是自嘲,神色怪异。
这抹干涩的笑从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迅速消失。但如此不自然的表情,我从未在宋笑影惯于隐藏情绪的脸上见过。
所以关于“某个神秘人物”,我觉得自己暂时别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