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
今夕何年朗朗月,不惑。事发破东窗,谁人晓,荡气回肠秋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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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的生辰宴如期而至,这一次拜访时,可比周依洬上回来要显得更辉煌气派地多,檐角廊顶都挂满了明灯,素宣上工笔描画了鸟兽鱼虫,廊道蜿蜒曲折,灯点融成了一笔星色。
周依洬跟在周将军身后,步入齐王府正殿入席,地面上铺着宽长的金绣红毯,身着五彩襦裙的侍女们分花拂柳一路上侍奉来客,茵草敞坪中有书画云屏,入目是蜿蜒的青山远黛,朦胧的山岚雾霭,耳中只闻箫瑟齐鸣,似初春细竹杏林里的嘤嘤燕啼。
室内中央,有一只镂空香鼎,轻烟袅袅入鼻,只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深褐色几案上佳肴陈列开来,光亮上釉的酒壶中,醇香酒液堪及半数。
透过垂地的鲛绡帘幕,暖熏熏的气韵,可看见灯盏迷离飘忽,光华含浮艳,笙管笛箫的细腻棱角,风流婉转的裙摆,美眷理红妆,抱弦轻声唱叹。
甫一入座,周依洬便听见小厮道秦王殿下来了,赵扶胤头上带着玉冠,身穿赭色华服,双瞳深邃,眉目凌厉颇有些凌人锋芒,嘴角微微上扬,允王赵引舟坐在一边,身量矮小些,两道细长的柳叶眉,满脸堆着风流倜傥的笑意,唇红齿白,服色呈蘆灰。
目光游移,周依洬看见了对面的戚伏江,脸色温和不失沈肃,正垂眸静静思量,堂中座无虚席,周围王公贵族融洽笑谈,唯他静默不语,似不融与这光景中,这使周依洬突然很想坐到他身边去。
宴席刚刚开场,诸公大臣呈送的礼品都被抬进来了,箱箧托盘摆了一地,迷花了众人的眼,叹为观止,啧啧连声。最为阔绰的当属秦王,锦缎绫罗,珠宝奇材,书卷古籍,端的是琳琅满目,一样都没落下。
允王送了两只白玉鸟,毛色纯白如雪如玉,这东西稀罕,用圆竹笼装着,昂着脖颈活蹦乱跳,声似摇铃,婉转清越,把一众小姐丫鬟都逗乐了。
周府送了一只翡翠如意,由两块玉料雕琢而成,长柄之上,边如锦绣云纹,形首灵芝与细藤紧致缠绕,通体绿色泛灰。周将军乃武丞相,又附了兵书战策三十余卷。
周将军抬手向殿上敬了一杯酒,随即一饮而尽,周依洬转动目光去看,齐王身着辰砂色,显得周身气质俊朗又沉稳,眉目似藏千秋万卷,与她目光相接时,微微颔首,弯了弯眉。
室内虽是热闹喜气,但觥筹管弦声很沉,混杂着绵绵絮语,意味深长,又蕴着婉转阴晦,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绸缪。
兄长坐在她右手边,与父亲接话,周依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闷着数数日子,她已经有足足半月没见过兄长了,他片刻前才从宫中赶来,身上盔甲不及卸下,腰间悬一柄长剑。
周依洬就凝视着他们二人,静静地想,想到小时候,父亲把他们叫到跟前,说长大后一定要有志向,要报效国家朝廷,要关心百姓疾苦。
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周鄞正脸色沉了下来,周依洬觉得在他眼中感受到了一种很心痛的感情,他抬袖举杯,在半路中被周依洬手快截住了,她提醒道:“虽是酒宴,但也不宜多饮。”
周鄞正愣神片刻,扯笑着拂去她的手,答曰:“无妨。”
一杯酒下肚,火辣辣地烧起来,周将军见状,与他举杯对饮,喝下去的不知是谁的愁。酒酌了一盏又一盏,觥筹管弦的声音未曾停歇。亥时过后,烛影半摇,堂中的客人也只余半数了,周将军回头观望,看见空席,问碎雪:“阿洬人呢?”
碎雪颔首低眉,唯唯诺诺地答:“小姐她自己出去了。”
虽是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蹙了一会眉,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气,哑声道,“罢了,由她去吧。”
周依洬慢腾腾地往外走,她出来不多时,看见了一座拱桥横亘在眼前,桥洞下水色幽深,静谧而无波,一钩瘦月将倒影在水中映地清晰。
耳畔传来小厮的话音,只因这语调着实有几分牙酸羡忌,使她不得不看过去。三四个仆从打扮的男人,姿态散漫轻浮,围坐在桥边的一块重石后,明月在阴影上散了蒙蒙光影。
一人语调怪异,“啧,齐王这宴办得实在气派,不愧是三儿子里最有为的种,老骨头都躺床上起不来了,还差人早早地把几大箱子金银珠宝送到府上来。”
一人讽刺不屑,“那可不嘛,你没听市井白丁口中都说齐王殿下如何如何优秀,近日的风头都快盖过秦王了。”
一人深以为然,“依我看,这太子之位会不会落到那嫡长子秦王的头上,这还不一定,像这样的事情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咬准的。”
更深露重,浸湿水汽的岩石有嶙峋的坑壑,显着莹亮的冷白光点。可视的范围内,只见一地散落的酒壶和果皮。不跟在主子身边,却自己藏着喝酒,真是胆大妄为。
“你等人是谁家的!何故在此妄为?!”一声暴呵下,鬼祟的几人被惊地跃起,黑影掩着清辉狂舞,慌忙错乱之间,一个铜制的酒壶咕噜地滚到了金线绣边的黑靴前。
一道歪曲的深色水渍在地面上隐隐可见,醇香的酒气在空中迅疾地漫溢开来。
周依洬转动目光看去,看见了喻家的公子喻辞明,他身形高大,两条横眉凛冽,眉眼含怒将几人从高至低睨着,眸光如燃烈火,抬脚将那酒壶稳稳地停住,却是身板挺直地立在那里,点着月色的精致剑鞘微抬,堪堪指着那几人,好一个飒爽英姿。
那几人惊慌失措,大抵是被来人吓破了胆,两腿发软地愣着,相视一眼,方才有人醒悟过来,将同伴都一拉,怪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逃了去。
喻辞明本意也未想深究,毕竟是别人府上事务,就此插手多有不妥,只是警示一番。他双眼还凝着那几人逃窜而去的方向,那里有深深的草木花枝,月华凝于柔软的叶片,许久,他才垂眸收回目光,将长剑重新置放于腰间。
随即,他听到了一声轻笑,诧异的回眸,入目是一身清婉素装的周依洬,心中绷紧的弦蓦地松弛下来,深色的双眸中跳跃出几分色彩鲜明的乍喜,叹道,“原来是洬姑娘。”
周依洬笑容更甚,她拱手行了一礼,说,“今日能撞见喻公子也真是巧。多日不见,喻兄风姿依旧隽爽非凡。
“你啊你,真是口齿伶俐,让人招架不住……”喻辞明摇摇头,微微侧过身,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中的剑鞘。
周依洬向这边走了几步,又郑重道:“上次的事情,有劳公子了,近日诸事繁忙,至今才得以当面言谢,还望公子勿怪。”
那喻公子脾气甚好,虽是面相威武峻厉,却重情重义也不拘小节,周依洬不过与他相熟半载,便深知其风骨侠气。他闻言,粲然一笑,爽朗地抱拳,“洬姑娘何必与我如此多礼,既是朋友,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
相谈甚欢,从来都是如此,淡淡几句也能使人心情愉畅。不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周依洬与他小谈片刻便就此别过。
月色皎洁,无声无息。这一条沉缓寂然的溪水中,还放置了几盏璀璨灵动的莲灯,水面平滑,灯光微暖,光点随轻微的起伏波动,牵扯开幽深的水面,折出温柔的皱痕,浮光跃金,像被添涂的水墨。
水面上有湿淋淋的光晕,燃尽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如注,枯叶被风拂落,轻柔地拨开一层薄光,月色的光影被扰地细碎,是无数清浅缥缈的星点,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有闲人散客沿溪边漫步,在拱桥上淡然俯瞰,映着模糊的重叠倒影,青板石桥边,千里皓月下,她恍然间看见了梦中人。
“怎么出来了?”有真真切切的声音,不是镜花水月,也不是黄粱一梦。戚伏江身着白袍,风流婉转,清隽雅致,恍若挟着细雪的微风,浓郁的无边夜色在背后绵延,静默沉懦之中,一抹霜寒十四州的白分外显眼。
丫鬟亲眷都在殿中,她一人独行赏景,也总还是让人挂念。周依洬置于身侧的指节无意识地蜷起,“没意思,出来散心。”
你怎么也出来了?她没问出口,但在心里猜了个七八分。
眼前人眉目柔情,悄然挽过她的手,淡淡道,“有人志于追求名利,有人看淡俗世红尘。若是不喜欢,也不必强求。”清辉凉凉地照下,将面容的冷峻衬托地温和清煦,风花雪月之逸致,暄风惹得灼灼桃瓣满枝头也不过如此。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她经常擅自离席,也自知被暗地里讥讽过不少,有人说她目中无人不懂礼数,有人说她孩童心性不识大局,还有人说她自恃清高姿态虚伪,她从来没解释过,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
这几年来,她看过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人和事。可是今日戚伏江告诉她,本就不必曲折迎合他人。
她心中一动,神色若有所失,沉声说:“拾箸举杯,沉迷于酒肉的虚浮,要么是无忧无虞,大大方方过自己的安适日子,要么是愁绪过深,不能得到疏解,只好倾注在浮华中。”
“那你呢?”周依洬突然问,她抬头看他,往前走了一步,双眸被月色映地是可望到底的澄澈,眼尾墨色线条明晰,“你怎么想?”
“用酒排遣无法言表的感情,确是人之常情,沉迷享乐也好,借酒浇愁也罢,别人的事我不愿多理会,可你若是有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目光雪亮而坚定,如同君子一诺,温情中含着声声恳切。她看着眼前人的身形,轮廓锋利有棱角,似乎与多年前重叠,却也高大挺拔许多,肩背线条流畅地隔绝月色,惊云破月,破开尘世沉寂的浮华与涌动的声嚣。
毕竟岁月迢迢。
自年少时,就是似雪梨花下形单影只,隔一面红瓦高墙入耳书声琅琅,清越又响亮,其实周依洬在翻墙前暗自听过多次,听他吟诗诵文,念千古名章,付诸一腔热血昂志,就好像能看见明日恍恍,千里之外覆过霜雪也扛过风沙的城墙。
周遭的乌云被明月衬地朦胧,纯粹的盘旋翻涌都被拉缓了无数时光,风过无声。戚伏江低头清浅地吻她。
夜风卷着帘幕吹进来了,虽是亮着满堂烛光,却不感有多少暖意,这个时辰,放眼望去,只余下寥寥几人了,周依洬觉堂中清醒着的,唯她一人。
她一一扫过空空如也的酒壶,盘碗里的残羹剩饭,暖色灯火熨烫下的几案,置于一侧皱成一团的墨泼披风,然后看见周鄞正趴在几案上,酒定是喝了不少,双目紧闭,脸颊泛着流霞般的红晕,一手无意识地搭在桌上,指尖几寸前是余着清澈酒液的瓷碗,另一手在身侧仍握着剑柄,指节微蜷,周依洬愕然道:“怎么醉成如此模样?”
半盏烛火被风吹得将熄不熄,恣意地摇晃着,烛心明亮却不刺眼,显得有些压抑混沌,在地面上打了一圈变幻莫测的光影。
她不经意间瞥到脊背靠墙欲睡的碎雪,整个人很没精神,眉眼低垂舒缓,眸中似有含水雾气,像枝头缀着松软的细雪,碎雪抬手揉了揉眼睛,很轻声,带着恹恹情绪地说,“终于回来了啊。”
歆芙欲言又止,眉心微蹙,难得含糊其词地道,“将军说今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与公子喝酒,以后这数月半载,怕是没机会了,所以一定要喝尽兴,老夫人也没拦。”
“那我父也喝醉了?”周依洬惊诧,她走过来拾了披风,费力地将醉倒的兄长扶起,周鄞正脑袋往旁一歪差点又栽下去,碎雪歆芙倒吸着凉气连忙搭手。
歆芙咬牙,迷糊着道:“老夫人已经把将军带回去了,让我们二人留下来等你。临走前还嘱咐,若是过了子夜我们还未归府,就要派人来寻。”
“祖母为何没把兄长一并带走?”周依洬蓦地问。此言一出,歆芙立刻就哑住了,可周依洬自己反倒后知后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眸光半垂掩着神色,攥紧了手中衣袖布料,用力到骨节泛白。祖母肯定还在为兄长半月未曾归家的事生着闷气,是故意把他丢在这里,不带回去。
她揪心地望向烛火,飘摇朦胧的昏影照耀下,又想起来半刻钟前,那座拱桥下一河星梦的水边,清辉内敛谨慎地铺展在一页素纸上,微薄的光亮将角落中模糊的几个印记悄然显现,那时她神色认真,涩声开口,“其实,今日我有要事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