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光自从老家平阳进京入宫做官,这是他经历第二次朝廷动乱,但这次是有惊无险。
这次朝廷动乱虽然直接涉及废除皇帝,由于处置于未发状态,却没有像巫蛊及太子案那样波及之广、牵涉之深、震动之大、死人之多、危害之重,应算是萧墙之乱没有导致萧墙之祸。
上官桀谋反集团的主犯已被处置,牵涉人员的处置,可就让昭帝和霍光颇费踌躇、左右为难了,朝廷内外也都注望着。
霍光知道案子不能久拖啊,越拖朝野议论越大。“皇上,上官桀谋反集团的牵涉人员如何处置啊?”霍光带着痛苦悲伤的语调问道。
“大将军,这……唉!”昭帝困惑望着霍光,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两人心里都明白,难就难在上官安的妻子和女儿的处置上。上官安的妻子霍梅是昭帝的岳母、霍光的女儿,上官安的女儿是昭帝的妻子、霍光的外孙女,按法律应当随同上官桀灭族处死,但霍光能忍心让她们死吗?
“皇上,对上官桀家人的处置,老臣应当回避。我认为既然是丞相田大人负责抓捕的,还是让田大人来主持对上官桀家人的处置吧。”霍光想了一会,缓缓说出他的想法。
昭帝马上明白了霍光的用意,眼睛一亮,连忙说:“对,对,对,大将军说的很对,应让田爱卿来主持。”
丞相田千秋接到这个任务,岂能不明白昭帝和霍光的意图,就走了一下形式,查证过堂后上奏说:“经审理查证,上官安的妻子霍梅和女儿上官皇后完全不知道、更未参与上官桀政变阴谋,应予免除死罪。”
昭帝接到奏书后,高兴准奏,特下诏免除霍梅母女死罪,上官皇后未被废黜。
霍光深知深感昭帝之恩和田千秋之情。他转眼一想,为了不使皇室宗亲众臣百官认为处置不公,建议昭帝下诏赦免燕王太子刘建、鄂邑长公主儿子文信以及参与上官桀一伙谋反的皇族成员的直系亲属,一律免去刑罚只是贬为平民。
惩办完谋反分子,就要对有功人员进行奖赏。
稻田使者燕仓,最先告发上官桀一伙谋反,封为宜城侯。谏大夫杜延年因报告昭帝有功,封为建平侯,升任太仆加官给事中,参与尚书房任事。丞相属官任宫、王山寿因带兵捕获上官桀父子有功,分别封为弋阳侯、商利侯。
过了一段时间,霍光主持贤良文学策问,济阴郡人魏相在回答中说:“先前燕王刘旦大逆不道,韩义挺身而出,强行劝阻,被燕王所杀。韩义不像商朝比干那样与纣王有亲属关系,但却有比干劝谏纣王一样的节义,应在天下人面前公开奖励韩义的儿子,以明确为臣的大义。”
霍光一听,马上奏请昭帝擢升韩义之子韩延寿为谏大夫,任魏相为茂陵县令。
奖赏风平浪静,可处罚还是出现了波折。
一天早朝散后,霍光刚入室就座,廷尉同时兼任御史中丞的王平就尾随而入。
“大将军好!”王平致礼问好。
“哦,王平大人好!”霍光起身还礼,“你现在是大忙人啊,找老夫我有什么事?”霍光明知故问。
桑弘羊被处死后,御史大夫职位还没有安排人接任,王平担任廷尉同时兼任御史中丞,查处上官桀等谋反一案,确是“日理万机”。霍光见王平在早朝一散就跟来找他,料到肯定是为苏武的事情。
“我送来的逮捕苏武的奏章,大将军签署了吗?”王平直接问道。
“哦,你是为这事。”霍光一笑,“不急,不急,先坐,先坐。”
原来苏武之子苏元与上官安是好友,因参与谋反阴谋被处死。廷尉王平见燕王刘旦、上官桀父子认为苏武功高官小,曾数次上书请求为苏武加官,其子苏元又参与谋反,便上书请求逮捕苏武法办。霍光不同意,就把奏章搁置不批。王平几次派人来尚书房催问,霍光一直拖着不表态,心想你王平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再牵连苏武了。
上官桀、桑弘羊处死后,辅政“五驾马车”就变成了“两驾马车”。在这“两驾马车”中,只有霍光一人领尚书事在内朝负责中枢决策,田千秋在外朝负责日常政务,他为人温和敦厚,无论内外的所有奏章都报经霍光他一人签批。
“下官不坐了,请大将军签署了,我们好去办事。上官桀等谋反一案所涉及的人员,现就只有苏武没有抓捕结案了。”
“苏武大人不能抓捕,已经免除官职就可以了。”霍光见王平亲自来请问,知道王平是执意要抓捕苏武,便明确回答。
“为什么?”
“他没有参与谋反。”
“那其他人并没有参与谋反,就因家人参与谋反,不是被逮捕处置了吗?”王平反问。
“那他们没有苏武大人的功劳品绩。”
“那苏武的功劳能比桑弘羊大人的功劳大吗?”
霍光与王平的对话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
“王平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霍光生气了,“我知道你一直为桑弘羊被处死鸣不平。”霍光脸上肌肉抽搐。
王平过去就极为佩服桑弘羊的才能功绩,兼任御史中丞与桑弘羊共事之中又产生友情,桑弘羊被抓捕判决时,没有查出桑弘羊参与谋反的确凿证据,他当时就不同意判为死刑。
朝中很多大臣都明白,霍光这次绝不会错过这难逢机会放过桑弘羊。以前会,经过朝廷的权力争斗,他这次绝对不会了。
他起身疾言厉色说道:“桑弘羊在上官安与他密谋时虽说没有明言同意但没有反对,这就是默认参与;他身为辅政大臣、御史大夫,知道后不向皇上和朝廷检举揭发,这就是欺君不忠;事败之后还让自己参与谋反的儿子从家里逃跑藏匿,这就是为顾私情而包庇罪犯,必须依法处死,没有二话可说!”
王平被霍光少见的动怒弄怔了。
霍光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停了停说:“苏武大人奉先帝之命出使匈奴被扣留流放十九年,过着难以想像的非人生活,却始终对朝廷忠贞不二,谁人不知道,哪个不晓得?桑弘羊能跟苏武大人比吗?你王平大人做得到吗?”
霍光离开案几,走了几步说,“当初李陵前去北海劝降苏武大人,就说到不要太相信朝廷,死忠于朝廷,回来可能没有好的结局。如果朝廷将苏武大人抓捕杀了,那不是让匈奴让李陵说中了,从而笑话我们吗?”
面对恼怒的霍光,王平知道说不过也拗不过霍光,霍光的意见就是皇上的意见,只好涨红着脸拱手无言退出。
王平的到来,使霍光感到必须马上安排御史大夫这个职位,不能让王平继续主持御史府的工作了。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按惯例,只能二千石以上官员才能升任。他在脑海中把自己熟悉的二千石以上官员掂来量去,想到了京畿“三辅”中的右扶风王訢。
霍光原本打算提升京兆尹隽不疑为御史大夫,一想到隽不疑当面拒绝婚娶自己的六女,心里就不舒服,就将他从候选人中去掉了。
霍光知道王訢这个人,是在巫蛊及太子案中自杀的御史大夫暴胜之生前向他推荐的。
王訢是济南人,初为郡县小吏,后因功升为被阳县令。时任绣衣御史的暴胜之奉武帝之命巡察郡县,握有诛杀二千石以下官吏的大权。巡察到被阳,他认为当地治理不善,就要处死王訢。王訢伸长脖子准备就戮之时,忽然抬头对暴胜之说:“您有生杀予夺之权,威震郡国,但今天斩我王訢一人并不足以增加您的威力,不如视情有所宽恕,以示您的恩德,使臣下拼死效力。”
暴胜之对王訢这种临危不惧的精神颇为赞赏,同时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破例赦免了他。暴胜之回朝之后就向武帝推荐,王訢被任命为右辅都尉,代理右扶风。霍光后陪同武帝出巡北边,经常路过此地,武帝认为这里的宫馆、道路管理得都很好,于是正式任命王訢为右扶风。
昭帝即位后,霍光极为重视京师地区的治理,对京畿“三辅”官员的个人品行、工作业绩自是十分熟悉。
于是,王訢经霍光一手举荐提拔,在霍光的政敌桑弘羊处死之后,继为御史大夫,位于“三公”之列。
补白:时过二千多年后的今日,还有人持王平这种观点,认为桑弘羊参与谋反的证据不足,桑弘羊被杀是霍光借机铲除政敌。
二
晚上,霍光提议,管家冯子都操办,在府中举行了一场自他开府以来规模最大的家宴。
一向低调节俭、不喜张扬铺张的霍光为什么要主动提出举行这场规模较大的家宴呢?
一句话:他高兴。他太高兴了!
他高兴的是彻底铲除了所有敢与他争权的对手,高兴的是一人完全独自操纵了朝廷大权,高兴的是朝中重要岗位基本上掌握在自己心腹幕僚或是经过自己提拔的人手中,高兴的是他的第六个女儿找到了他亲自挑选的夫婿。
所以,他感觉需要在家里好好庆祝一下,放松一下,宣泄一下。这一段时间,他太紧张了。
参加家宴的人员有他夫人霍显、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五个女婿、一个外甥女婿、两个侄孙。
当然,在宴席上就座的人里,除了这些家族成员外,还有霍光和夫人霍显都喜欢宠爱的总管冯子都。
还有两个按血缘亲情关系应该参加而没有参加的,那就是长女霍梅和外孙女上官皇后母女俩。自夫家灭族后,霍梅终日以泪洗面,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怎么能参加这样的家宴?外孙女上官皇后虽然保住了皇后地位,但娘家已被灭族,皇后的身份和处境,也决定了她不会参加。
霍光此时望着宴席上就座的人员,心里不由喜意荡漾:儿子霍禹,任中郎将;大侄孙霍山,任奉车都尉、待中;二侄孙霍云,任奉车都尉;二女婿邓广汉,任长乐宫卫尉;三女婿任胜,任中郎将、羽林营骑监;四女婿赵平,任光禄大夫、散骑都尉;五女婿金赏,袭其父金日磾秺敬侯爵位,任奉车都尉、侍中;六女婿范明友,因平息武都郡氏族人再度反叛,刚提升为中郎将;还有外甥女婿张朔,此时已从大将军府入宫任给事中。
霍光的眼光落在家宴中一个最小的成员,此时她不到三岁,这就是霍光五十岁以后出生的第七个女儿。霍光因盼望还生个儿子,就给她取名霍成君。这个小女虽然此时只是感觉家里人多热闹,以后也没有成为君王,但成了皇后。
大家看到一贯严肃的霍光满脸笑容,就都不受拘束,大将军府此时的家宴珍馐美馔、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家宴结束之后,霍光独自来到书房。虽是红光满面、略有醉意,心里却有点不舒服。高兴热闹之中,他想到了没有回来参加家宴的长女霍梅,他看到了家宴中儿子霍禹已显露出的浅薄骄狂,还有……
“大将军,您一个人在书房啊!”总管冯子都进来打断了霍光的沉思。
“你有什么事?”霍光抬头问道。
“您夫人和您公子找您。”
冯子都的话音刚落,霍显和霍禹就来到书房。
“老爷,您这时一个人跑到书房做什么?”霍显不解问道。
“我想静静。”
“我知道您是在想霍梅。”心机过人的霍显猜出。
“她今天这样,这能怪我们吗?谁叫她公公和丈夫想谋害您、废除皇上!请她几次都不回来,没有半点亲情和孝心!”霍禹接着说出。
“混账东西,你给老子住嘴!”霍光本来心里就有点难受,听霍禹这话,就站起来朝霍禹吼道。
“大将军息怒。”冯子都一见,赶忙向霍显和霍禹眨眼,接着走到霍光身后,将霍光扶下,给霍光按背捶肩。
“你们有什么事?”过了会,霍光朝霍显和霍禹问道。
“我……”
霍禹刚要说话,就被霍显抢断:“老爷,您不用生气,我明天去上官府看看霍梅好吗?”
“嗯,这倒像妈说的话。”霍光语调柔和说道。
“老爷,您看上官桀父子已被处死,王莽右将军前两天已经病死,朝中已经没有左右将军,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霍光抬头盯着霍显。
霍显望了望霍光没有回答,立即转头看着冯子都。
“大将军夫人是说能不能把霍禹公子提升为将军。”冯子都边给霍光按背捶肩边替霍显回答。
“什么?把霍禹提升为将军?”霍光腾地站起。
“对。”霍显说。
“你们真是想得出啊!他提为中郎将才多久?凭什么就要当将军?该不会还想当大将军吧?”霍光揶揄道。
“那上官安凭什么当将军?”霍禹嘀咕说。
“他凭什么?他凭是皇上的岳父!而且当时我就不赞成,可孤掌难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是违心同意的。”霍光声调低沉下来。
“现在你一人说了算,你儿子当将军,谁敢反对?就连皇上也不敢说个‘不’字。”霍显扬头说道,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霍光一听又发怒了:“什么?你一个妇人怎么说出这样狂妄忤逆的话?”
“他上官家的儿子能当将军、姑娘能当皇后,我们霍家的儿子和女儿为什么就不能?”霍显惊慌急促之下,不由脱口而出。
“什么?你说什么?滚!你们都给我滚!”霍光拍案大吼。
霍显、霍禹、冯子都从没见霍光发这么大的火,都吓住了,赶忙悄悄退出。
“疯了,疯了,全疯了。”霍光喃喃自语。
赶走霍显、霍禹和冯子都后,霍光在书房踱了一会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到确实要确任一个左右将军了。他想到了一个人,但他又想到:将军要掌军带兵,这次虽然人要由我推荐,但要想办法让皇上他说出来,以免让他怀疑我要垄断掌控兵权。
“皇上,上官桀父子反贼已被处死,王莽右将军前两天已经病死,朝中已经没有左右将军了,老臣特奏请陛下选任。”第二天早朝之后,霍光来到宣室殿向昭帝面奏。
“大将军您说何人可以担任?”昭帝问道。
霍光听后,心里高兴,但嘴里还是说道:“这左右将军虽然位不及‘三公’,但权责特殊重要,应由皇上亲自挑选定夺。”
昭帝即位后没有亲政,除了上朝,每天接触多的只有内朝官员,他怎么可能一下挑选出合适人员。于是抬手说:“大将军您是资深老臣,还是您说吧!”
“臣认为还是应该皇上定夺为好。”
“这?”
君臣之间一阵沉默。
突然,霍光眼睛亮光一闪,心头大喜。“皇上,您看这书法如何?”他指着摆在御案上的奏章说。
昭帝顺着一看,是尚书令张安世代拟的批诏,不由赞道:“张爱卿书法确实出众过人。”
“张安世大人不但擅长书法,而且记忆力更是超人,想必皇上知道。”
“对,朕听父皇生前讲过。”
张安世少年时,靠父亲张汤的地位入宫出任郎官。武帝见他书法优秀,就叫他供职尚书。张安世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例行假日没有外出过,颇有霍光风范。一次武帝巡视河东,丢失了三箱书没有找到,便下诏询问有没有人能知道书的内容,只有张安世记住了那些书的内容,还把书中的内容详备写了出来。后来悬赏征求找到了那些书,武帝叫人校对,发现没有什么遗漏的。武帝认为他记忆出众,才能超群,就提拔他做了尚书令,加官光禄大夫,进入朝廷政治中枢。
昭帝即位后,霍光和上官桀共领尚书事,张安世职为尚书令,但对霍光那是十分尊重。凡是尚书房的事,都虚心征求霍光的意见,完全按霍光的意图办事;就是霍光因事外出、休假因病不在尚书房,当霍光上班回到尚书房之后,就立即向他全部报告;特别是当霍光与上官桀产生矛盾之后,张安世自觉而坚决地站在霍光这一边。如此一来,霍光对他感到十分顺手,也十分器重。
“皇上认为张安世大人品行如何?”霍光有意问道。
“忠厚老成,勤勉尽职。”昭帝颔首称赏。突然一拍右额说:“哎呀,朕怎么就一下没想到呢,他可以担任将军啊!”
其实这时昭帝已明白霍光心思,却故作恍然大悟状。
“皇上英明!”霍光赶紧附和。
这样,霍光就“奏请”昭帝任命张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这光禄勋,原名郎中令,武帝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名,将职责扩展为皇帝的顾问参议、宿卫侍从以及传达招待等职责的宫内总管,居于禁中,接近皇帝,地位十分重要。
三
张安世提升为右将军、光禄勋,他所担任的尚书令一职,霍光推荐昭帝的老师蔡义接任。
这蔡义现在是昭帝的老师,以前却是霍光的幕僚。
蔡义系河内郡温县人,因为研究韩诗、通晓经术被人推荐到霍光大将军府当幕僚。那时他家里十分贫穷,上班外出都是步行,为了上班准时赶到,他每天很早就要起床。大将军府中与他相好的同事们,见之同情,就凑钱给他买了一辆牛车让他乘坐。过了两年,霍光便安排他做负责京城覆盎门的门候。
又过了两年,昭帝学习《韩诗》需要一名老师。
《韩诗》相传由武帝时期博士韩婴所撰,以儒家为本,从礼乐教化、道德伦理等方面阐发其思想,是对《诗经》注释的一部重要经典。它是一部有360条轶事、道德说教、伦理规范以及实际忠告等不同内容的杂编,每条都以一句恰当的《诗经》引文作结论,以支持政事或论辩中的观点,就其书与《诗经》联系的程度而论,它对《诗经》既不是注释,也不是阐发。
此时给昭帝讲授《诗经》的韦贤是鲁诗派代表人物,他就推荐了精通《韩诗》的蔡义来给昭帝讲授《韩诗》。
“不知这次皇上能不能同意?”霍光有点担忧地对冯子都说道。
“他是皇上的老师,大将军您还担心什么?”冯子都不解。
“你哪里知道啊,以前韦贤大人推荐他给皇上做老师,皇上与他见面后一直不诏他进宫,我担心皇上是嫌他人长得又矮又丑不愿接纳,便叫他直接给皇上上疏表明请求。”霍光眯眼回忆。
“哦,这机密之事下人哪能知道啊。”冯子都敲捶着霍光肩膀说。
“蔡义按照我的授意,在给皇上的上疏中说:小臣本是山东田野的平民,德行才智没有什么可以和别人相比之处,特别是容貌更是赶不上众人。但我可以自信的是,我私下向先师学习了道义,托身于经术,坚守人格人伦。希望陛下赐给小臣一个清静安闲之处,得以把关于经义的精细思考全部奉献给朝廷。”
“让下人给您捶捶腿吧。”冯子都蹲下说。
“好。”霍光点了点头说,“皇上接到上疏后,又召见蔡义,让他当场讲论《诗经》。蔡义在讲授中不是从理论到理论、从说教到说教,而是多述孔子轶闻、诸子故事,让皇上听了感到十分生动有趣,便高兴地让他入宫授课,并且后来让他任光禄大夫、给事中。”
“那这次肯定也没问题。”冯子都媚笑说。
冯子都说的没错,这个其貌不扬的蔡义,这次在昭帝那里顺当通过,不仅是接替张安世做了尚书令,几年后还做了御史大夫、丞相。
到此时止,霍光大将军府幕僚中,凡是霍光器重的,大都已在朝中出任要职,他感到还需要再招纳一批人才。
杨敞从大将军府长史升任搜粟都尉、大司农后,在宫中任光禄大夫、给事中的丙吉又兼任大将军府长史,他接到霍光交给他的任务,他向霍光推举了儒生王仲翁、萧望之等几个人。
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这几个人被召见“面试”的时候,出了一个令霍光不愉快的“小插曲”,且这不愉快的“小插曲”导致了后来极痛苦的“特大插曲”。
这个“小插曲”的主要演奏者就是被推举的儒生萧望之。
萧望之,东海郡兰陵人,后迁徙到杜陵。算起来,他是辅佐刘邦建立汉朝立下开国首功、也是西汉首位丞相萧何的六世孙。可是他的祖、父皆隐德不仕,以田为业,所以萧望之虽有高官权臣豪门望族的血统,却出身于一个几代务农的家庭。萧望之自幼好学,专门研究齐诗,师从齐诗第三代传人后仓达十年,后又师从他人学习《论语》、《礼经》等。他为人刚正不阿、学识见解高远,受到京师儒生们的大为称赞。
那天,霍光在大将军府逐个召见丙吉推举的儒生,也就是逐个面试。王仲翁几人都已召见过了,给霍光都留下了好的印象,最后只剩下萧望之一个人了。
霍光呷了一口茶,抬头向门口望去,心想:其他人都是上一个召见的人刚一出门就紧接着进来了,怎么这萧望之隔了一会还没进来?
正在霍光吃惊不解之时,突然,从室外传来争吵声。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是对读书人的侮辱。”
“那前面的人也是读书人,都是这样,为什么就你这个读书人不行?”
“那我就不行。”
“好,那你说你就不行,那你进去就不行。”
“那我就不进去了。”
霍光听到争吵声,起身向室外走去。
自上官桀等因谋杀霍光废除昭帝被处决后,为了确保昭帝和霍光的安全,更加强了对宫廷和大将军府的戒备。凡是要进见霍光的人员,除了朝中重要官员和亲近人员,其他无论官民,都要摘去兵器,一律露体搜身。
霍光走出一看,只见侧旁一室门口,两个侍卫拉着一人。这人犀颅玉颊,此时却是金刚怒目。不用问,这人就是萧望之。
“快松开。”霍光走上前去,对侍卫人员吩咐道,说完转向萧望之拱手,“请萧大儒息怒。”
“大将军好!”萧望之甩了甩双臂,向霍光拱手还礼。
“请萧大儒随我入内一谈吧!”霍光抬手。
待到两人入座,霍光说道:“听丙吉大人讲,萧大儒是人品高洁、学问高深,普受士子们赞誉啊!”
“大将军过奖了,那都是丙吉大人美言。贫生出身农家,喜好读书,一个寒士却脾性耿介,请大将军谅察。”
“萧大儒颇有齐诗创派人辕固太傅之风范啊!”
“不、不、不,晚生怎敢与辕固大师相比。”萧望之摆手说,随后问道,“大将军还熟悉辕固大师?”
霍光一听这话,心里感到有点不快,心想你可能认为我完全是个不学无术的昏官吧。他哈哈一笑说:“老夫听到先帝讲,辕固太傅推崇儒学,据理直言,为好黄老之言的窦太后所怒,将他投入猪圈里去与野猪搏斗。一个年高的儒生,凭借景帝暗中给的一把利刃,竟把野猪刺死了。在场观看的人,从景帝到待从,都十分惊叹啊!”
“晚生对大师这一壮举敬佩不已。”萧望之说罢,向霍光拱手道:“大将军您用功德辅佐幼主,要是能让崇高的教化流传天下,天下的士子都会伸长脖子踮起脚跟,争先恐后前来效力于您。现在士子来见您却都要如此对待,这不是周公辅佐成王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接待天下之士的礼节,恐怕不是真心实意招致天下平民的态度。”
霍光听到如此耿直之言,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他沉默了一下,端起茶杯对萧望之说道:“萧大儒请用茶。”
萧望之听后,起身致礼退出。
霍光召见结束之后,除了萧望之,王仲翁等都在大将军府录用任职。
三年间,王仲翁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萧望之后以射策甲科为郎,被分配看守小苑东门。射策为汉代选士的一种以经术为内容的考试方法。主试者提出问题,书之于策,覆置案头,受试人拈取其一,叫作“射”;按所射的策上的题目作答。西汉时射策分甲﹑乙﹑丙三科,射策者随意解答,按其难易而分优劣。
三年后的一天,王仲翁前呼后拥出入东门,看见了萧望之,趾高气扬地说道:“萧大人不肯循常作为,怎么做了看门人呢!”
萧望之理直气壮地回答:“人有各人的志向。”
又过几年,萧望之因弟弟犯法受到牵累,不能在京城继续担任宿卫,免职回到老家做了郡吏。后经魏相把他收在部下,在大鸿胪做了个司礼官。
霍光完成了他选拔录用人才之事,心里算是满意。令他及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萧望之和后来被霍光所处罚的魏相,日后却成为霍光死后被灭族的重要助推者。
士子中的名人,恃才傲物,自尊心强,记忆力好,影响力大,应要特别注意尊重,千万不能轻蔑侮辱伤害。否则,你忘记了他没忘记,你日后恐怕就要受到意想不到的报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