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荼是被面粉的香味扰醒的,睁眼就看到很多扎着头巾的妇女捧着自家的大蒸笼,拼命给女孩子们塞着白面馒头,含着眼泪组织女孩子们多藏一点:“路上冷,路途远,多藏些!”
白荼心里一酸,几欲落泪。正在这时,突然被人抓住手腕,猛然抓紧晃了晃,差点甩下白荼的泪来:“白姊姊!白姊姊!是你吗!!”
白荼忙不迭转身向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看去,只见一个扎着一对丸子的小女孩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红色的头绳系着小铃铛,一晃一晃叮当作响,煞是可爱。白荼摸摸她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我是,你是谁呀?”
小萝莉拖住她的手就要走,白荼一愣,握住她的手问道:“这是做什么?”
“白姊姊!来不及了!我娘说白姊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从江南东道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老城主,断没有族叔刚为全城百姓殉城,就把人家侄女推出去落个阶下囚的道理!”小萝莉掷地有声,旁边初有些疑惑、不满的眼神都柔和起来,不断点头附和。
白荼有些发愣,怪不得昨日好多女孩子都有母亲、族人前来送别送食,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怪可怜的,原来她穿越过来不仅直接要降城,还父母双亡,族叔殉城,成了烈属了???
白荼想了想昨日从霜绛那儿、别人家送别时的谈话听到的各种消息,缓缓地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小妹妹,今日突厥前来受降,必会挨家挨户洗劫粮食、细软,我不论藏在何处,终究是不安全的。何况枭小可汗答应了定远百姓,老老实实受降,定不屠城扰民。我既是白城主的侄女,又岂可冒着让定远大乱、族叔晚节不保之危,苟延残喘?”
白荼慢慢地站起来,抱起小萝莉,也望向周围看着自己鸦雀无声却眼含热泪的陌生人们:“族叔为定远鞠躬尽瘁,以身殉城,白荼定不会辜负叔父一番苦心,请诸位乡亲放心,我白荼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将手里的馒头塞给了白荼,陆陆续续的,白荼身上塞满了馒头,白荼看着这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强忍泪水塞给自己藏了千言万语的馒头,没有拒绝,而是微微笑了起来,她放下怀里默默流泪的小萝莉,递给她一个馒头:“别哭,代姐姐回去向你娘道谢吧,多谢美意,白荼牢记在心。”
小萝莉看着白荼,到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捏着滚烫的馒头,向家跑去。
周围的那些嫂子阿姨皆有泫然欲泣的前兆,白荼赶紧指挥大家:“嫂子们!乡亲们!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罢!一会儿突厥人进城了看到,岂不自己吃亏!”这话终于提醒了情绪濒临崩溃的人群,所有人都与自己的亲人做着最后的告别,收拾着、张罗着回去。
这个临时的小棚安静下来没一会儿,果然听到了突厥的号角声。沉睡多年的城墙第一次被迫打开,突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当头迎接他们的,是一副打开的棺木。脖子上的刀痕依稀可见,小棚里的姑娘们,无声地看着领头的枭小可汗做了一个手势,趾高气扬的突厥军队戛然停了下来,所有人陆续下马,站在地上平视着这个让定远成为一块难嚼的硬骨头的罪魁祸首。
后来的一幕,白荼一直记了好多年,那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草原之刀”,一脸阴翳地凝视着这个老对手,却严肃地用些许生硬的汉语说了句:“他是英雄,必须厚葬!”
白荼到底没忍住落下泪来。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抗日战争里那个让日军轰炸机护送回家的末日英雄:他以身殉国的地方,叫枣宜;他的名字,叫张自忠。
以致后来,突厥是如何运走了百姓的存粮,如何像挑选猪狗般选走了小棚里的姑娘,白荼一点没印象。直到有人催她赶路,推了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白荼看着身边低着头,默默向城外走去的年轻女孩们;再看看路边无声流着泪目睹这场血泪之耻的送行的定远子民;看着前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满载着战利品洋洋得意的突厥骑兵……
白荼突然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撕裂般的疼。她身边是昨日有些疯癫的霜绛,她看着霜绛攥紧的双拳,鲜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的肉,沿路洒下一滴一滴的血。洒在定远的土地上,洒在这个国家的尊严上,洒在全城百姓的心里。
这个混合了失败者和胜利者的队伍,一步步向城门走去,队伍里的女孩子们终于看到了殉城城主的遗体,哭声渐渐响了起来,队伍停了下来,枭没有催促,头也不回地忍耐着这一切。白荼看着这个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以来从未谋面的族叔,脖子上的刎痕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庄严,他的嘴角带着微笑,能用自己的生命换下一整座城,想必他能含笑九泉。
白荼的视野渐渐被泪水模糊了,正在这时,她感到身边疾风一阵,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砰地一声巨响,震掉了许多人的热泪,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擦掉剩余的阻碍视线的眼泪,向声源处望去,那个像霜般洁白的女子躺在血泊里,开出一朵绛色的花,霜绛,霜绛,她的一生,正应了自己的名字,刚烈纯洁。
白荼喃喃道:“她以身殉城了……”
定远城哀声大作,是的,一座城的尊严,在一个女孩子生命的凋零里,零落成泥碾作尘。
枭愣住了,突厥士兵手忙脚乱地拿着大刀、狼牙棒色厉内荏地恐吓着身边的女孩子们。白荼看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孩子,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是的,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短了,她甚至来不及融进定远这座城,霜绛是她第一眼见到的女子,也是她目前见过的,最洁净的女子,只用了一个瞬间,她就把这座城的不屈和傲气揉进了白荼的骨子里。
白荼突然看不到那些突厥士兵张牙舞爪的样子了,也看不到那些大刀、狼牙棒,她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地向霜绛走去,那些哭泣的女孩子们着迷似的,一步步,紧紧跟着白荼,向霜绛走去。那些突厥士兵想要阻拦,却被枭制止了,他看着那个一席白衣、披头散发、头绑白绳的女子,看着她带着那些女孩子一步步向那两具尸体走去。一具已经冰凉,一具尚且温热。
白荼在那具老城主的遗体前跪了下来,那些女孩子们跟着她跪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她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继而跪行至霜绛的尸体面前,默默地将她的尸体放至平处,收拾好了她的衣物。所有人的视线,白荼已经感觉不到了,她眼里只有那个一脸不屈的霜绛和抬眼就能看到的定远城。她用手指沾取了地上霜绛的鲜血,默默地在地上写下几句心里话:
霜身来,绛形去,满腔热血与谁说!北风冷,娘心狠。只此一别,归乡无门。愤、愤、愤。
卖国贼,枉为人,大难临头各自飞。飞雪纷,野火焚。一身傲骨,终归作尘。恨、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