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0年的时候，林夏刚上高一。
正是白衬衫、格子裙、帆布鞋的年纪，没有那么多的忧愁，总感觉时光永远不会老，日子永远不会走，闹铃声一响，便不情愿地爬起床，太阳一落山，就背着大大的书包，慢慢往家走。
时间是一条奔涌不息，绵延不绝的江水，好像永远都不会看到尽头。
那个时候的林夏喜欢留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穿着学校的校服，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风一吹，发尖就会碰到嘴角。
遇见司烨，是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
那一天，林夏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回家，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处左转，到街角买一份章鱼小丸子，挂在自行车把儿上，一边单手骑车，一边一颗一颗地扎着吃。
走的依旧是小区的南门，经过三排独栋的二层小楼，绕过小花园，就到了林夏住的高层。
如果是往常，林夏是不会有兴趣对这些小二层东张西望的，因为这里家家户户都养狗，稍微接近一下，就会叫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
但是那天，一阵轻快的钢琴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传到了林夏的耳朵里。
她刹住自行车，将口中的小丸子咽下，有些疑惑。
她经常从这边走，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碰到有人弹钢琴的情况。
林夏停好自行车，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看见一家院门前停着一辆蓝色的大货车，上面用白漆喷了“搬家公司”四个大字。
原来是新搬来的住户。
站在大门口，她透过门中间的缝隙，往里面看了看。
林夏觉得，不管过了多少年，那天在门缝里看到的场景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院子里的草坪被机器推得整齐，空气中还漂浮着鲜草的气息，爬山虎栖息在整面墙上，各种纸箱泡沫杂乱地堆在各处，院子的角落里，镶嵌着一个少年的背影。
他坐在白色的三角钢琴前，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盘上灵活地跳动，轻快愉悦的曲子在他指尖流淌出来，那个少年就像是从天边采摘过来的白色云朵，温柔、飘渺、干净。
这个画面，烙印在林夏的整个青春岁月，彻底将她自己映射成黑白。
林夏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的时候，在一辆路边的汽车边上停了下来，她可以隐约看见自己映在车子上面的缩影。
洗得发白的宽大校服，因为懒而三天没洗的头发，左手拎着半盒章鱼小丸子，右手拿着竹签，嘴角还有残余的酱汁，生锈的脚踏车停在她的身后。
那一刻，自卑来得猛烈又突然。
林夏自此，将自己和那个男孩，划在了两个世界里。
二
知道他的名字，是在第二天。
那天的第一节课后，全校女生都知道，高一重点班空降了一个超级帅哥。
林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左前方的位置。
那里坐着今天的转校生，司烨，也就是昨天自己遇见的弹钢琴的少年。
本以为很难再见的人，竟然在今天，和自己穿着一样的校服，坐在了同一个教室，上一样的课，学一样的知识。
一天的课程下来，全班同学都知道，新转来的学生，是一个学霸。因为他完美地回答各科老师对他提问。
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林夏看着司烨站起来回答问题的背影，那种炫目的感觉再一次击中了她，以至于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林夏都一直跟在这个叫做司烨男孩的身后，默默地追逐着最初的那道光芒。
林夏的父母，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刚上高一的女儿，为什么会一改之前的懒散，变得好学、向上、积极起来。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林夏不停地提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想法，大到想要学弹钢琴，想要学书法，小到非要买带两圈黑色条纹的袜子，花原价两倍的价钱买二手钥匙扣，整个人简直就跟中邪了一样。
林夏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但看着不断努力向上的女儿，欣慰的同时，索性将这一切直接归于青春期的躁动，只不过别人家的孩子是叛逆，自家孩子是学好。
但是林夏自己知道，这一切，不是源于青春期，而是因为那个自己惊鸿一瞥的男孩。
林夏那天从学校回到家，在餐桌上，向父母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她要去学钢琴。
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
林家父母当时以为凭借自家女儿的三分钟热度，想学钢琴恐怕也只是停留在“想”的层次上，如果真的学上了，恐怕没几天就厌烦了。另外，高中课业重，学钢琴太费精力了，而且在如今这个年纪起步，也很难学个名堂出来。
但是林夏根本不管，她就一个念头，她要学钢琴。
最后，他们各让一步，如果这次月考，林夏能够考进年纪前三十，林家父母就答应她的要求。
年级前三，对于成绩一直徘徊在二十的林夏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于是，努力学习成为了林夏唯一能做的事情。
越来越晚的关灯时间，越来越厚的辅导资料，告别了所有的小说和漫画，那个时候的林夏，就像是被人不间断地注射兴奋剂一样，不会厌倦，不会疲惫，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她坐在自己位置的小小角落，看着左前方的背景，就像是黑暗中奔向月亮的星星。
她希望，在下一次月考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可以和他挨在一起。
努力，的确是有回报的，但是，很可能不会有你所期望的那么多的回报。
林夏的成绩进步了，但是没有进入前三。
成绩单下来的那天晚上，林夏把自己关进卧室，埋在被子里哭，而她的父母一看自家宝贝女儿竟然因为不能学钢琴而如此伤心，早就松了口，站在林夏的屋子门口，一边安慰“这次已经考得很好了”，一边承诺“即便没有达到前三，依旧可以让她去学习钢琴”。
林夏没有告诉父母，让她伤心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不能去学钢琴，而是自己努力了，也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一晚的哭泣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因为拼命努力，也没有变成很厉害的人的失望，也有明白有些东西不会因为努力了就会得到的恐惧，还有在班级排名表上，自己跟排在最上面的司烨的距离。
三
林夏第二次向父母提出要求，是在她学习钢琴的第四天。
这一次，她想要去学书法。
上次月考的优秀作文影印之后被发了下来，其中就有司烨的作文。
林夏看着全篇的行楷，想到自己中规中矩的字，忽然觉得教室的空气沉闷起来。
林家父母实在是很难理解，女儿上了高中之后，怎么会有这么多“正当”的花样。
当初用鸡毛掸子打着都不愿意去上特长班，现在却自己求着去。
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反对，字写得好看，起码能拿个卷面分。
于是，在学习钢琴的第四天，林夏又开始学习书法。
高中的前两年，可能是林夏十多年生命中，最辛苦的两年，除了两个特长班，还要保证学习成绩不掉下来。
林家父母看着自己女儿越来越尖的下巴，是一阵阵的心疼，也曾劝过林夏，让她先把钢琴班放一放，等毕业了之后再学，但是都被林夏拒绝了。
很多年以后，连林夏自己都很纳闷，自己当初为什么可以为了司烨拼到那个程度。
那样的心无杂念，那样的全神贯注。
答案可能只有那个年纪的林夏才知道。
高中文理分班之后，林夏和司烨依旧是在同一个班，理科重点班。
分班的时候，他们高二，在进班的走廊里，说了同班一年以来的第一句话“嗨”。仅仅一个字而已，充分地表明了，他们认识但却根本不熟的事实。
分班选座的时候，林夏还是选择了坐在司烨的右后方。她还是习惯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地努力，就像是高一过去一整年，她所做的一样。
林夏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对司烨究竟是什么情感。她关注他，注意他，在意他，司烨两个字占据了她的整个青春。
这应该是喜欢，但是那种距离感和落差感，让林夏无法把自己对司烨的感情和“喜欢”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一种，不能称呼为喜欢的喜欢。
高中整整三年，林夏都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星星一样，努力地奔向司烨这枚月亮。包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收藏和他一样的同款，听他提过的歌，看他提过的书，买他喜欢的衣服品牌。
追上司烨的执念，深深扎根于林夏的心间，让她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直到高中毕业，林夏都没有和司烨说过第二句话。
高考过后的暑假，林夏拾起搁置一年的钢琴和书法，收起来洗得发白的校服，摘下了眼镜，拉直了头发，穿上了裙子，随身包里多了口红和粉底。
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林夏的变化，除了林夏她自己。
那时候的林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为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在那次初见的自卑阴影里，这么多年，她从未察觉，自己深陷于“浮云遮眼”的怪圈里，看不见自己的光。
这样的追逐，并没有因为高中毕业而结束，即便林夏和司烨并没进入同一所大学。
因为司烨，还住在她的心里。
四
林夏的大学时光，依旧沾染着司烨的气息。
她想，高中没能追上的距离，来到大学，依旧可以追赶。于是林夏活跃于学校的各个角落，她像高中时期一样，依旧拼命追赶自己心中的那道光。
新生晚会表演钢琴演奏，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类大小比赛，证书的累计和能力的提升，让她成为这届新生的风云人物。
这场毫无声息的追赶，结束于林夏大二那年的夏天。
那天晚上，林夏刚从图书馆回来，就在宿舍留下被一个相熟的学长拦下。
“林夏，做我女朋友吧。”
学长举着一束玫瑰花，一脸的诚恳。
林夏有些懵了，这是她第一次被告白。
“你为什么要我做你女朋友？”
林夏纳闷，眼前的学长是辩论校队的队长，十分优秀，为什么会向自己告白？
“因为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喜欢我？”
林夏像是小孩子一样追问，因为她真的搞不懂。
“为什么啊，因为看你弹钢琴的时候很心动，因为听你侃侃而谈的时候很佩服，因为和你一起参加比赛，组织活动的时候很合拍，因为跟你一起说话的时候很舒服……”
男生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林夏打断了。
“学长，你说的这个人是我吗？”
“当然是你了，这么优秀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这么优秀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林夏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形容她。
或许因为过去，林夏所有的成长都是一点一滴的，都是悄然无声的，所以周围的人可能很难那么清楚地感受到“林夏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这一事实。
但是在这没有人认识过去的林夏的大学里，她的独特，便以一种非常明显突出的方式体现出来了。
林夏仔细验证刚才听到的那一串话，每一条都跟自己的记忆符合。
原来，那真的是自己。
该怎么形容林夏此刻的心情呢，就像是困于迷宫的人豁然开朗，那一瞬间的开阔和明朗，是不能用文字形容出来的。
那一刻，林夏才彻底地意识到，她固执地将自己留守在那明媚的午后，不依不饶地想要触摸那道耀眼的光，心心念念地跟在那个背影后面，生怕自己会落后一步，不知不觉中，真正的明媚和亮光，已经离她越来越远，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原来，她自己早就活成了一道光。
那天晚上，林夏拒绝了学长的追求，也在心里拒绝掉了对那道光的继续追逐。
林夏在对司烨的追逐与向往中，也渐渐变成了别人的向往和追逐。
她从前是星星，总是想着奔向月亮。
现在，她还是一颗星星，只不过，她已经璀璨到，可以让月亮向她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