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水横亘东流,煌煌神州,南北分离。
数百年来,北朝与南朝依着这条滚滚长江,划江而治,隔江相望。
借着天上如雾月色,隐隐可见江面上急浪翻叠,奔涌不息。
只听那水浪声,倒像是无数亡国丧夫的妇孺正坐在江中齐声呜咽,听得人默默失语,好不悲切!
正在此时,江岸旁的葱茏林间,一道极为狼狈的霜白色身影突然闯出。
这是一名身形格外高大,绝大多数人都只能仰视的魁梧男子,但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蝉翼般轻薄儒雅的素白长袍,看不出没有半点粗鄙气息,就像是崇尚清谈玄论的玄门隐士从竹林中信步走出。
只是他头上的发髻格外凌乱,完全失了那种闲情逸趣的姿态,仿佛刚刚起床未及洗梳,又经江岸边的湿寒夜风一吹,愈发像是在战场上被砍落了头盔的狼狈样子。
独孤雄白终于停下了连日来的逃亡脚步,看着这条江水,肺腑间顿时盛满了一片伤感难言。
但他琢玉般的俊朗面容上,并没有露出半点神伤忧郁之色,只是略显冷漠地长吸了口气,周身滚烫般的霜白色灵元渐渐散去。
这时才看清他的背后竟还伏着一名三四岁大的孩童。
他扭头看了一眼,不禁暗松了口气。
这孩童的脑袋斜倚着他的肩膀,一张宛如清月的稚幼胖脸上,虽然有着几滴凝固如浆的难看血渍,但塌扁的鼻间,气息温热,还算茁壮,应该只是困顿难耐,一时睡着了。
“渡过长江,便是南朝了。”
独孤雄白心中默念一句,收拾心情,迈步走向江边的一处滩头。
这处滩头虽然极为低浅,但江水反而最是迅疾,并不适合作为渡口,白人间便罕有人迹,更何况是在这暗沉寒冷的夜色里。
独孤雄白突然脚步一滞,目光投向滩头一块如老龟般盘踞不动的巨大青石。
一名头戴斗笠,渔夫打扮的瘦长男子,盘膝懒坐其上,手中握着一根鱼竿,竟然在这风浪扑面的长江岸边惬意垂钓。
“拓跋渔夫既然已经来了,其余两人又为何不现身?”
独孤雄白强提精神,冲着这名渔夫模样的男子背影振声喝道。
应着他的话音,一名如瀑青丝拢在胸前的红衫女子,便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这名女子刚一露面,便冲着回身望来的高大男子柔柔的一低身,慢声细气地喊道:“端木莲女参见柱国大将军!”
她吐字的节奏极为动人,像是在浅唱低吟,声线也是软糯似的没有半点粗糙,使人听了,骨子里都要生出几分慵懒。
“还剩贺楼书生呢?”独孤雄白剑眉一挑,沉声道。
“早闻大将军二十余岁便炼成玲珑圣体,北朝庙堂之上,难有匹敌……尤其生得龙眉凤目,仪表神秀,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暗自倾心渴慕,日思夜想大将军的床枕雨露……”
端木莲女没有回答他所问的贺楼书生,而是吃吃笑了一声,反问道:“大将军今夜却要南渡长江,莫非是嫌弃咱们北朝的女子,比不上南朝那温柔乡么?”
说着,她双手轻轻绞着胸前的发丝,故作少女姿态,眼眸脉脉,双颊含春,偏生完全找不出半点矫揉造作的意思,实在把温柔二字呈现的惟妙惟肖。纵使是南朝那些浣衣采莲的妙龄少女,也要输了她此刻的绝世风情。
“坚贼纵兵长安,祸乱帝宗……贺楼想必正在他身旁做牛做狗,无暇抽身。”
独孤雄白却丝毫没有理会端木莲女的万千羞态,自问自答了一句,然后蓦地寒声道:“但若贺楼不在,仅凭你和拓跋二人,能拦得住我?”
这番话还未说完之时,端木莲女脸上的神情便已然阴云密布起来,转眼便从溪边窈窕少女,变成了闺中久嫁不出的恨女。
“大将军口舌倒是刻薄,可惜你在长安南城门与抱守宗宗主一战,圣体已毁,不知手脚上的修为,如今还剩下几成?”
端木莲女嘲讽一笑,先前润玉似的细腻声音,也瞬间变得像冰棱一般不可亲近。
独孤雄白神色平静道:“不妨一试!”
“十二春龙卫已近在咫尺!”
端木莲女脸上密布寒色,冷声道:“我二人即便拦不住大将军,但拖得一时片刻,倒也不难。”
这边话声刚落,一道冷光已毫无防备地刺向独孤雄白的面门。
这冷光不是别物,正是盘坐在滩头青石上的拓跋渔夫那根江边垂钓的鱼竿。
只见拓跋渔夫身子如荡水春燕般凌空一卷,衣衫呼呼翻动,从青石上飞身掠来。
他手中那根枯黄的竹竿宛如枯木逢春一般,无数绿意盎然的苍翠色灵元攀缠其上!
然而这并不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竿春意,而是赤裸裸的杀意袭来!
鱼竿所经之处,凄厉的破空声响起。
直至此时,独孤雄白才看清了拓跋渔夫的脸庞。
只是一眼,独孤雄白顿时觉得‘人如其名’这四个字,搁在拓拔渔夫身上,实在有些谬之千里。
他脸上的肌肤,不仅没有半点渔夫经年风吹日晒后的黝黑或者粗皱的样子,反倒异常的白净,异样的滑嫩,就像经年累月的抹着脂粉,看上去未免有些妖异。
就在独孤雄白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眼打量过后,拓拔渔夫那根鱼竿已然刺到他胸前不足一尺之距。
但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半点的惶遽。
雪花般的霜白色灵元,骤然涌现在他的右手五指。
只是最简单的并指为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独孤雄白体内三千灵脉顿时为之一空,所有流淌在灵脉中的玄妙灵元,宛如听到集结命令一般,自迎头一指的动作倾泻而出,悍然撞向鱼竿竿头。
砰砰砰!
连绵的震响声接连响起,耳膜生疼。
只见拓拔渔夫直直刺来的那根鱼竿,如爆竹般噼噼啪啪的炸响,化为碎屑纷纷散落空中。
拓跋渔夫原本高高掠起的身子,也是被迫借着对撞后的沛然反力,往后疾退。
然而一击击退拓拔渔夫,不等独孤雄白有半点喘息,原本在他身后的端木莲女却是骤然消失。
一道极为模糊的昏黄人影,浮现在端木莲女消失的夜色中!
这种模糊感,就像是飘逐在风浪中的渔火,将熄未熄,若隐若现。
眨眼过后,这渔火般的昏黄人影,却是一分为二,再分为三。
这三条毫无二致的人影,让人无从分辨真身所在。
她接下来的出手,自然极难防备!
“好一个渔火两三星,端木家的这套分身匿形之术,不愧冠绝北朝。”独孤雄白洒然一笑,似是不知死活。
他体内的霜白色灵元早在方才的并指一剑中几乎竭尽,现在完全是一触即溃的空架子,理当更加小心应对。
偏偏他似乎对端木莲女所施展的渔火两三星,根本不放在心上。
一阵夜风拂面而过,端木莲女施展出来的那三条昏黄人影,也霎时如腾云驾浪般迅猛扑来!
独孤雄白神情兀的一沉,身体也是猛地绷紧,看上去是要不畏生死地一搏。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画面却让人着实失望透顶。
这名威名赫赫的北朝柱国大将军,竟是不顾弃战而逃的耻辱,冲着不远处的长江亡命般奔去!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几息间的事情。
砰的一声落水声!
转眼间,独孤雄白便和他背上的那名孩童,纵身跳入了长江之中。
一个江浪袭来,哪里再有半点踪迹可寻。
岸边的三条昏黄人影渐渐归复为一,明黄色的灵元褪去,端木莲女的曼妙身影也实质般重新显现。
她脸上神色就像江水般冰冷,却没有再多看长江一眼,而是冲着拓跋渔夫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她之所以没有防备独孤雄白不战而逃,是因为拓拔渔夫完全有能力阻断高大男子的去路。
偏偏拓拔渔夫毫无动作,简直就是在故意放水。
拓拔渔夫抬手压了压头上那顶棕色斗笠,没有解释。
端木莲女见此,脸上神情反倒舒缓了一些,旋即有些疑惑,也有些惘然。
“是书生的意思?还是那人的意思?”
她只知道独孤雄白以及那名赤帝之子,本该没有一丝生还的机会,所以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这天下,从江北到江南,永远都在杀来杀去……又要到哪里,到何时,才有活着的意思?”
拓跋渔夫自问自语般说了这句话,然后他便转身朝着长江北面,也就是北朝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疲乏,虽然此刻手中没有了鱼竿,反倒是像极了一名辛辛苦苦趁夜捕鱼,一心渴望归家的真正的渔夫。
只是没有完整的天下,又哪来完整的家?
……
哗啦一声!
长江南岸的一处浅滩草地上,背着孩童的独孤雄白从冰冷刺骨的江水中钻了出来。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湿冷的空气中!
他太过疲惫,以致再也无法顶天立地般的站着,脱力般屈膝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他体内仅剩的那点灵元都用来护住了背后的孩童。
他几乎是如常人一般,仅用双臂之力便横渡了这滚滚长江。
这等行径,何其壮哉!
他背上那名三四岁的孩童,也已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大将军,我们要去哪儿?”
这名趴在独孤雄白背后,还不太明事理的小小孩童,下意识伸着脑袋望向陌生的四周,就在独孤雄白的耳旁,迷惘问道。
天地都在沉默,只有身后的江浪声还是那样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