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焕话音刚落,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竟是如画气急之下,将一旁鹤梅手中的茶盏抓起,狠狠贯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
汁水茶叶顿时洒得遍地皆是,那盏描金绘枝的上好茶杯自然也在石板上粉身碎骨,裂成不知多少片。
成了两天之内,在朱媺娖眼前摔坏的第二个杯子。
朱媺娖微微叹了口气,只觉丫鬟脾气比她这个小姐还大,扔杯掷盏,也不问问她。真是岂有此理,这日子还怎么过?
只听如画紧接着叫道:“简直……岂有此理!老爷,老爷真是糊涂了!”
她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朱媺娖觉得若是换在宫里,除了立刻拉出去杖死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换在此间,也定然逃不过掌嘴之类的家法。
可如画说完,别说鹤梅没有吭声,就连周焕、曾大牛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只当没听见。
朱媺娖只好亲自责备道:“我昨日怎么跟你说的,你这脾气怎么还不收敛。没大没小,这话以后不许说了。”
如画气道:“小姐!那东厨是什么地方,一群贱役伙夫呆的地儿,小姐你怎么能去!谁家小姐学厨有去伙房的道理!老爷这不是糊涂了是什么?小姐,现在咱们就去找老爷,和他讲个清楚!小姐救了朱家上下,在这后宅里受人闲言碎语也就罢了,现在老爷也这样对咱们……还有没有天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家老小一道死了干净!”
说着说着,如画已是泪流满脸,话语中满满的委屈令闻者无不动容。不仅鹤梅也跟着红了眼眶,就连周焕等人也咬了咬牙关。
等她说完,周焕也忍不住接道:“大小姐,实不相瞒,我也觉得老爷这样吩咐有所不妥,说不定是受了什么小人蛊惑。这位小娘子说的不错,现在去和老爷分说,老爷定会回心转意。”
朱媺娖不是什么唾沫自干的圣人,也做不到甘受胯下之辱。
换在往日,听到朱福贵这样的吩咐,她也定会心中忿怒。上辈子她乃是天潢贵胄,去伙房这种地方做事的屈辱,她比谁都体会更深。
可是现在,昨日和朱福贵的对话尚在耳际,朱媺娖不觉得朱福贵会这样对自己。
除非,是她。
朱媺娖向周焕问道:“昨日你可是一直跟在我爹身边?”
“不错。”
“我从书房离开之后,我爹可见了什么人,或者去了什么地方?”
周焕犹疑道:“老爷洗浴更衣之后,不多时又出府去了,似乎并未……啊,是了,小姐你走后,老爷叫我们别跟着,单独一人回了府内后院。但我也不知老爷究竟去了哪里。”
“去了多久?”
“大概大半个时辰。”
朱媺娖算了算书房到那座祠堂的距离,心里已经大体有数。
朱福贵果然还是去见了莫婆婆。
而这一回让自己去伙房的吩咐,不消问,定是那老妇所提,而朱福贵又出于那种莫名的奇怪信任,居然听从了她这种无理之极的安排。
朱媺娖闭目凝思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都这么沉着脸做什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我还正想学学这做饭的本事。”
……
……
“听说没有?大小姐从今日起要到咱们伙房来?”
“你你你,你说啥?”
“嘿,整个府里都传得纷纷扬扬了你还不知道,真是个呆子。”
“你说的什么回事,大小姐?是咱们朱府的大小姐?”
“不然还有谁?”
“咱们这腌臜地儿,大小姐怎么能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知道个屁!”
说话的人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大小姐被妖邪附身了,老爷只怕现在正在为难呢。若是请些道士把她除了,大小姐也回不来。若是不除,后宅里放这么个妖邪,谁能安心?”
“……那她来咱们伙房做什么?”
“做什么?你别忘了,咱们这儿可是由灶君保佑。你等着瞧,那妖邪一来,势必等不到一时半会就要被收了去。”
“啊?你说的真的?”
……
……
这日清晨的朱府东厨,不只这两人,十来个伙夫几乎全都在外三两结对的窃窃私语。直到掌勺的大师傅忍不住走出来,大声喝骂了一通,才纷纷各忙各的去了。
之后快至巳时,那传说中被妖邪附身的大小姐还没见踪影,一时间众人也就忘了此事。
现在已经进入一天之中,伙房内最忙碌的时分。
朱府的主人们一般是一日三餐、四餐不等,但普通下人一般只吃两餐,而午时到未时这一顿是人人都吃的。一般到巳时末,各方的仆妇们便会开始陆续来端今日的饭菜。
每天这个时候,整个庖厨内外皆会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伙房内外烟火缭绕,切菜声剁案声翻炒声,乃至各种喝骂催促声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之际,突然,从房外传来一片极大的哗然,之后,又迅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
这异常的情况先是引起了门口几个伙夫们的注意,随后便往内扩散开来,最后就连炒菜的几个大师傅也忍不住一边翻炒,一边偏头往外看去。
没有令他们失望。
只稍稍片刻,一个头绾双环,长裙袭地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了门口。
她身量并不高,背对天光,面朝里间,面孔隐于黯处,也看不清模样,厨房靠里的那些人甚至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窈窕轮廓。
但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就算最没有见识的人,也感觉与日常自己见到的那些市井妇人绝不相同。
落落大方,卓绝不群。
那春日的艳阳,仿佛给她的背上披上了一件由霞光制成的披风,令人不可直视。
伙房内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愣愣的看着这道身影。
哪怕锅中传来了些许焦糊味道,那几个炒菜的师傅也没有瞥上一眼,一霎不霎盯着门口,恨不得将自己此刻所见刻在脑中。
这就是朱府的大小姐。
是他们这些从事贱役的伙夫,按理说这辈子都不会见着一面的豪门贵女,是整个沉卢县中数得着的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