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型针筒躺在紫檀木书桌的正中央，柔和的桌灯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了针筒周围。几支自来水笔、一把拆信刀、一只放大镜、各式各样的回形针、活页夹、橡皮擦、镊子，围绕着这块清出来放置半透明针筒的空间。紫檀木桌面光可鉴人，红中带黑的条纹与放在上面的针筒一点也不协调。事实上，这样东西与整个房间根本格格不入。
书桌下铺了条地毯，边缘装饰着褐紫红色的绒线，同色系的深色窗帘环抱两扇俯瞰街道的大窗户，窗台上放着深紫红色的丝质靠垫，和角落的布沙发颜色相称。壁炉里柴火燃烧着，在奶油色的壁纸上投下了灰色的阴影，几乎掩盖了上面镶着淡淡金边的鸢尾花图样；大理石的壁炉架上，一组玻璃动物马戏团冷冷地看着书桌前动也不动的人影。几分钟过去了。现在针筒夹在主人的指间，活塞缓缓地、不慌不忙地向后拉，小小的筒子里吸进了五毫升透明无色的液体，沉重的呼吸是房内唯一的声响。
接着，空了的药水瓶被塞进抽屉深处，埋没在杂七杂八的用品中；针筒被举至与视线同高，以便对着台灯的光检视，刻度显示里面的液体足以达到想要的程度。
“真蠢，只能这么说，而且顽固透顶。”本来大可不必这样的，但一切已成定局。今晚安排好了一连串必要的行动，为此事画上休止符。时间已是深夜快十一点。今天是一月十日，正好在一个月前，原本安全无虞的世界开始受到侵扰。开司米围巾和厚重的外套被披上身，为即将踏上的这段寒冷路程做好准备。这一切都已经过事先排练。
人影下了楼来到前厅。壁炉里的火无人照管，逐渐转弱。在门口立灯的光晕中，最后最重要的动作完成了。从大衣口袋掏出来的，是一双松垮垮的棉质手套，在这个寒冷的新英格兰雪夜中显然不够保暖。
左手戴上手套，然后将针筒小心翼翼地塞进食指和手套布料的间隙中，再仔细调整针头的位置，稍稍突出手套尖端的接缝，针头轻易穿透了棉布。现在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练习过好几次的动作，就可以大功告成了。掌心向前一推，滑动的活塞自会完成任务。
哈佛大学大部分的年轻教师都想住在剑桥市。这是北美最负盛名的学术中心，散发着浓厚的知性气息，相形之下，波士顿郊区的住宅小区便黯然失色。剑桥不仅坐享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图书馆以及其他许多学术资源，各种商店、餐馆、书店更是琳琅满目，还有与之相媲美的各式各样不胜枚举的文化活动：演讲、表演艺术活动、展览，整个学期如跑马灯一般轮番举办。
在这个城市生活所费不赀。位于大学西北的独栋宽敞住宅，几乎全由资深教员独占。至于阮囊羞涩、漂泊不定的助教，东边的公寓和连栋住宅则是他们通常的住所。
丹尼斯·高森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住在这样一栋公寓里，从五年前抵达哈佛的第一天起，这儿就是他的家。虽然即将离开这里，但他早已抛开感伤的心情。这是个值得期待的时刻。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在哈佛留任的资格，但此刻，他知道手中的信封将证实他的留任。院长很体贴，只要“教授升等与终身教职评鉴委员会”（简称“教评会”）审议的结果通过校长室核准，一定会在当天通知每一位候选人，不管结果出炉的时间有多晚。这个重大消息由专人递送，高森刚收到通知，但他不急着打开，而是好整以暇地冥想着信里的内容。耗费了多年努力才到这个成就，是该花点时间好好品味这一刻。信可以晚点再拆。
尽管在工作上早已融入哈佛这个环境，但在外表上，高森却与哈佛大部分教师有显著的差异。三十多岁的他生得一副娃娃脸，体格瘦小，举止散发出年轻的朝气，晒成棕色的肌肤使他更显年轻。虽然历经马萨诸塞州五个寒冬的洗礼，他的肤色仍未变得白皙。他连穿着都依然维持加利福尼亚州的风格，不像剑桥年轻学者的服装多是一片灰黄，因此在其中特别醒目，形成鲜明的对比。高森在大学主修化学，大四之前没有修过任何经济学的课程；但之后，化学成了闲暇时的嗜好，经济学才是他的天职。虽然大学时代接受的经济学训练贫乏，但五年前高森已成为斯坦福大学最顶尖的经济学研究生，而且是那一年就业市场上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哈佛大学对他的召唤让他无可抗拒。
但这并不表示接受哈佛的职位是个完美的选择。其他机构为了延揽他，开出了更优渥的薪资条件。他还听说，哈佛的助教要获得升等或留任，机会非常渺茫；如果资深教师的职位出现空缺，哈佛会向全国搜寻这个领域中位居翘楚的学者，因此，哈佛的年轻教员不光是要和哈佛的同事竞争，还要和校外享有盛名的世界级学者竞争。高森知道自己是这块料。他相信，其他助教，不管是校内或校外，在学术研究上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他所发表的作品，已经稳扎稳打地建立起他在这个领域的地位。
高森为自己开拓的研究方向，是新近崛起的信息经济学领域。这个研究领域起源于芝加哥大学，已影响到各方面的重要研究。信息论原本关注的是消费者和劳动力如何搜寻及获得必要信息、完成交易的过程。归根究底，交易仍是经济学的终极主题：买方与卖方互相寻找，交换商品与服务。高森和同样从事交易成本分析的研究者醉心于探索此种双方寻找的过程，希望能够建立经济模型。令许多经济学家感到意外的是，信息经济学对传统研究方式产生了极富启发性的影响，包括产品质量、期货市场、失业政策、广告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其他经济学问题等。
以往，许多经济学家在建构经济模型时，把信息成本视为0。但现在，经济学家已认定信息是一项有用的商品，和一台钻床或一罐玉米一样，可以给予持有者某种价值：在此即为知识。经济学家认为，信息和任何商品一样，只要其价值高于获取成本，人们就会去收集信息。
高森的研究重心在劳动力市场，所追求的信息是：是否有更高薪的工作。显然，寻找更高薪的工作时，所需付出的成本为时间、劳动力，以及耗费的心思精神，但高森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不那么显而易见的结果。
如同高森在课堂上所述，当学生开始找第一份工作时，如果在寻找的行业里面，不同雇主对同样工作内容所提供的薪资差异很大，那么他们会发现，花更多时间、更努力地找工作更为有利。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下一次面试可能获得比上一次面试更优渥的薪资。如果雇主提供的薪资都差不多，那么跟薪资差异大的行业比起来，下一次面试薪水提高的机会便相对较少。在这两种情况下，由于搜寻的成本是一样的，所以在薪资差异大的行业中，劳动者会花更长的时间找工作。如此说来，哪一行业的失业问题最严重？高森的结论是，薪资差异大的行业失业问题会最严重，他所收集的数据也显示他是正确的。
高森擅长收集统计数字，并从经济学理论的视角进行诠释，这种能力深受同事敬佩，研究生也常来向他讨教，希望学习这方面的才能，完成博士论文。他的研究成果非常丰硕。
在将近二十年的学生生涯中，高森早已习惯坐在靠近教室后面的位置，所以刚开始踏上讲台的时候，他的教学曾经遭遇过一些挫折。但如今，他所指导的研究生“信息经济学”专题成了热门课程，他在大学部教授的“经济学原理学”课程也广受好评。
来到剑桥，他还有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的名字是梅利莎。梅利莎·香农，想到这个名字就让他变得温柔起来。某天晚上他带另一位教师去看戏，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她。从那一天起，他的心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梅利莎和哈佛没有关系，这也是让高森钟情的一个原因。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高森可以把工作放到一边，不需要时刻提高警惕，以免任何一句话泄露出不够严密的逻辑思考，或显露脑内储存的知识不足。梅利莎是温暖的避风港，让高森能够暂时远离这一切。六个月前，他向梅利莎求婚，之后历经几番波折，梅利莎最近终于答应了。
这位年轻的经济学者从椅子上起身，走过这栋法雅街公寓铺设的硬木地板，进了小厨房。他打开水槽旁的一个橱柜，里面收藏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雪莉酒、伏特加。他想他的访客说不定会和他干一杯，就迫不及待地期待着这次深夜的会面。他们之前相处得并不算太好，但是现在他说服了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他拿了两个玻璃杯走进客厅，把杯子放在一张小咖啡桌上，桌子后方的躺椅用的是早已过时的布料。他带着不屑，环视着这户公寓附带的其他家具，唯一能够让他觉得有点骄傲的，是一张巴塞罗那椅，优雅的座椅线条和周遭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是父母送他的大学毕业礼物，他们俩都是圣塔芭芭拉的建筑师，深信巴塞罗那椅的存在便是保证前卫的正字标记。
高森踱到客厅最远的一端，巴塞罗那椅就安置在那个角落，公寓入口的对角线。他从身旁的墙架上随意取出一本书，安坐于巴塞罗那椅中，享受着黑色皮革和铬金属组成的奢华。他意兴阑珊地翻着书，目光四处游移，突然定格于挂在东墙的一张海报上，那是国家美术馆为罗丹展设计的海报，上面是“地狱之门”的一部分细节。高森想起了但丁的地狱入口箴言：“入此门者希望永绝”。他不禁暗忖，对于大部分踏进哈佛担任助教的人来说，这句箴言也很合用。
对其他年轻教师来说，放弃在哈佛升迁的希望没什么大不了。在理智上高森也知道，没有获得续聘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有许多学术机构会争相招募将要离开哈佛的教员；但在情感上，如果这成了高森的第一次失败，他会觉得颜面尽失。他希望保住哈佛教授的地位，就算离开剑桥，也要出于自愿。
棉手套紧握着扶手，缓缓向上，走廊上仅闻呼吸声。因为刚刚在雪中行走有些吃力，使呼吸较平常更沉重。而现在，剑桥的街道与人行道都已覆满白雪；几分钟前开始，雪越下越大，使步行更加困难。
向上，向上，慢慢向上，然后是一阵迟疑。回头犹未晚矣，不可挽回的事还没发生。从记忆最深处，浮现了一首残缺不全的诗篇。
在想法
与现实之间，
在意向
与行动之间，
落下了阴影。
楼梯顶端天花板上的灯光昏暗，灰黑的走廊帮助藏匿了左手手套的特殊机关。这只手受到严密的保护，紧贴着身体，右手则坚定地紧握楼梯扶手。
在构思
与创造之间，
在情感
与反应之间，
落下了阴影。
楼梯上的人影突然止步。公寓一层的一扇门微启，从楼梯间可以看到有一只眼睛朝门外张望，门帘仍挂在门上。“有人吗？”阴影中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门又仓促地合上了，在楼梯这儿都听得到安全门闩上锁的咔嚓声。
眼睛不在这里，
这里没有眼睛，
在垂死之星的山谷里。
楼梯上的身影依然没有动静。然后又重新开始向上走，一步步接近第二层的平台。呼吸声越来越正常，向上的步伐也越来越安静。幸运的是，楼梯没有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而地毯虽然破烂不堪，还是湮灭了访客靴子发出的声响，靴上正滴着融雪。
在欲望
与爆发之间，
在潜力
与存在之间，
在升华
与堕落之间，
落下了阴影。
戴着手套的一只手，在公寓门口的名牌上投下了阴影，食指划过名字下方，确认里面住户的身份。无情的双眼凝视着冰冷的字体，狩猎行动到此为止。
握着针头的手仔细检查了最后一遍，手套的食指尖端闪现一丝微光。手又回到了原位，靠近大衣的中间。
丹尼斯·高森正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等待迟来的访客，突然一阵门铃声打断了他的踱步。他转向门口，一抹浅笑掠过唇间。在最后一刻，在开门之前，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的焦虑。高森热络地把门拉开，微笑问候，招呼访客进门，再度关上了门。
“我准备了雪莉酒可以喝。”高森往前走，领着客人朝饮料前进。年轻的经济学者望着眼前闪耀光芒的玻璃酒瓶与酒杯，感到肩膀上被针头刺了一下。雪莉酒瓶突然往上升起，悬浮在半空中，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身体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世界就这样结束了。
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呜咽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