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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结庐

美好和痛苦也是相通的,就像我前面写到的披星戴月推碾子、草露拭屐苦登山的情形,到如今忆起来,只有诗意的快乐,没有半分的痛苦与不堪。正如韩少功先生所言:“怀旧从来就是一种情感夸张,滤去了往事的痛感。”

——节选自《无寐》

无寐

我似乎是个不容易兴奋的人,咖啡和茶通常会在我这里失效。我曾经做过一次“破坏性试验”,结论是,只有在黄昏时分喝下两杯咖啡方才致我不能入睡。当然,酒是个例外,我常于推杯换盏之际原形毕露。而酒的缺点也显而易见,使人兴奋起来容易,沉睡起来亦快。总体说来,我不认为酒是什么好的东西。

我这人,心底里藏不住多少事情,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亏心之事,即便有一些,也都自己原谅了自己。我以为有些事情,不要寄望于别人的谅解,别人的心不应当成为我们操控和图谋的领域,学会和自己和解就够了。这大概是我能安然入睡的最大原因。其次,我现在想不起来要同谁竞争,工作上、生活里,竞技场上的对手只有自己和时间,而且我也不想快起来,只是希望时光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但万事无绝对,自然就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事情,想一些美好的人和事,以及一些美好的意象。比如,会想到小时候早起顶着星光推碾子,或者进到山里劳作,任秋露拂衣,又或者伴着虫唱在黄昏里归家。那是一种怎样的虫子呢?丁零零,丁零零,在暮色的山里传得何其悠远,我是很想见一见发出这鸣声的虫子的。

也会想一些忧伤深远之事,但会及时打住。我已经懂得,有些事情没有来由,更没有底,自然不会有什么像样的道理。“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时间从何而来,是否有尽头?心爱的故人去了哪里?是否真有我们不得见、不得往、不能感知的多维世界?不爱你的人,是否已有一些回心转意的迹象?这些都不需要如此用心去追问。通常情况下,不爱你的人,继续不爱你的可能性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感到世界慢慢静寂下来,像是睡熟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钟表的声音,噗通——滴答,它们相互应和着。我年少时精力丰沛,运动量大,心率基本为每分钟六十次左右,大约是健康的一项特征。这使我如同自带了一只钟表。只可惜,这钟表没能教会我如何管理时间,青春太多的玩味和琐碎让我忽略了心跳。至少在三十岁之前,我荒废了无数的时间,把它们用来消遣。而今,我三十有四,仿佛一下子扑进一个尴尬的年纪。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古人没有专门发明一个词语来描述和指代我这个年纪,大概因为他们也找不到这个年纪的确切特征,从而夹在而立与不惑之间的罅隙里,成为一段混沌而又模糊的时期。梁实秋说:“我年过三十才知道读书自修的重要。”而我略愚钝,大概从三十二岁才开始懂得如何填满时间。我很是有些庆幸,这总不算太晚。

既然难得有一次失眠,便安心享受吧。我听到小女在里屋哭闹,必是近日里抱恙所致;又听到母亲急促地安抚拍打,仿佛打在三十多年前自己的身上;还听见妻细碎的鼾声。又想到明日里不必早起为小儿准备早饭、送他入校,竟感到一点微小的幸福。

我想,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失眠,将永远走不进夜的世界。翻开古诗词,关于失眠的诗词数量之多,曾让我惊骇。写下“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的时候,李煜难道不是在失眠吗?吟咏“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张九龄,不也正夜不能寐么?那些凝视“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之人,闻听“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之人,感受“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之人,无一不是在暗夜里不眠不休的思念者、悲愁者、达观者。而最潇洒自适莫过于“雪夜访戴”的王子猷。《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何其洒脱!

睡不着的我,也坐起“访旧友”。看朋友安的新作《金陵旧梦》,她写第一次游南京的情形,宿在秦淮河畔的小旅馆里瑟瑟发抖。奔忙之中,曾与同伴相约来年重游旧地,可十几载倏忽而过,同行之人早已各自天涯,甚至有一人已经离世,再没有故地重游。看化名“埃尔维斯”的同事写儿子“柯林”的趣事,钟爱虫族的小家伙不愿意毛毛虫变作蝴蝶,妄图找来一台吊车把茧吊走,令人莞尔。看在终南山上诗意栖居的画家二冬同好友高非写春联,柴房的上联是“汪汪汪汪汪根根儿”,下联是“嘎嘎嘎嘎嘎咯咯哒”,横批作:喵呜。他不喜欢“松香拂面,草露拭屐”“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这类套路的对仗,认为是一种粗暴的行为。而“摇竹一身雨,摘花满袖香”则会让他眼前一亮。

我却更喜欢“草露拭屐”,因为那是我的真实经历和如今的记忆。此一刻,你会发现许多东西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在不经意间就忽地相通了。美好和痛苦也是相通的,就像我前面写到的披星戴月推碾子、草露拭屐苦登山的情形,到如今忆起来,只有诗意的快乐,没有半分的痛苦与不堪。正如韩少功先生所言:“怀旧从来就是一种情感夸张,滤去了往事的痛感。”

终于有了一点倦意,我屏气凝神,躺成大字,窗外俨有光透进来。我知道,街灯再明亮再耀目,也阻挡不了月光和星光入到我的梦里来。片刻过后入梦,梦到盏口大小的皎洁月光照在一截枯朽的木桩上。那一刻我感到,朽木马上就能生根发芽,然后立地成佛。

离离

我喜欢园丁这个字眼,细品起来的的有一种恬静的况味,“园丁汲井栏,时时自灌溉”,与树木亲近的生活,无论如何都是快乐的吧。甚至,我隐约觉得我的暮年生活或与此息息相关。是的,我喜欢树木花草,不是其中的几种,鼠李或者卫矛,乌桕或者黄栌,更没有此地与他乡的区别,而是所有的树木,一切的树木。

苏童先生在他的《三棵树》一文中对自己没有树的经历感到“怅惘”与“迷惑”。与苏童先生的没有树相比,我的确幸运多了,我成长的道路上似乎从来不缺少树,它们总是慷慨地捧出大片大片的绿意。

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那么树就是重要的布景和道具,当我回忆过往,必然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桥段:三岁时,无忧无虑,懵懵懂懂地对邻人之女献上初吻,是在一棵柿子树下;五岁时,蹲在野地里捉蚱蜢,看蚂蚁搬家入迷,不知山雨欲来,是在一棵杏树下;十岁时,与同学弹玻璃球胜出,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倏然望见自己村庄上空的炊烟袅袅升起,于是归心似箭,是在一棵柏树下;十八岁时,与心仪的姑娘一同爬山,半途歇息时看云卷云舒,想象不出未来的样子,却心甘如怡,是在一棵毛梾树下;三十岁时,在祖母的葬礼上久跪,听梵音声声,念缘聚缘散,不觉潸然泪下,是在一棵梧桐树下……

周蓬桦先生真是个树木的爱好者,关于树木文章的动听题目都让他穷尽了,比如《所有的树木》《风吹树响》《树叶一闪》。他描写一棵苹果树在风中翻动:“丰满的果实会偶尔在枝杈间闪现,像乡村妇女在草垛旁无意中暴露出她的乳房。嗯,很美。树叶一闪的样子,很美。”是的,草木的名字也很美,那些朴素的草木——大地忠诚的仆人和守密者,如果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实在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专门买过一本《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山东册),萝藦、菝葜、薯蓣、远志、糙苏,君迁子、看麦娘、毛马唐、播娘蒿、小窃衣,水榆花楸、大花溲疏、北马兜铃、豆茶决明,华蔓茶藨子、小药八旦子、林荫千里光、返顾马先蒿、小花扁担杆……这简直就是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名字。

与我同好者绝非一二。冯唐说:“所有春天的所有早上,第一件幸福的事儿,是一朵野花告诉我它的名字。”龙应台先生显然也不例外,她在一篇名为《杜甫》的文章里说道:“草木的汉文名字,美得神奇。”她甚至将它们组合起来,串成美好的意象: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又依照“人造斜坡上或傍边记录之植物”表里的名字,觅得一首《花间词》:

白花地胆草,东方榭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

密毛小毛蕨,小叶红叶藤,山橙,岗松,痴头婆。

她让这些名字重新回归了诗词。不得不说,这些草木的名字美过人的名字,把如此多美好的名字掩在书本里,实在是人类的一种暴殄与浪费。

还是说一说我的树吧。

我出生时并没有去医院,午后母亲手里还忙着活,傍晚时分我便来到了世间。这是一件对我来说颇为庆幸的事,意味我的根没有旁溢,而是结结实实扎在了那个小院子里,如同我的那些树。

这是溪坪里典型的院子,多的是家榆、楸树和梧桐。另外是些果树,北屋的房檐底下,是一棵桃树,春天里开出鲜艳的花朵,盛夏里捧出金黄的果实。院门处与院子中间,分别种着两棵不同品种的杏树,一棵果实扁小杏仁却是甜的,另一棵果实硕而味美,杏仁却是苦的。还有一棵苹果树和一棵梨树,却只是开花,从来不会结果,但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四岁时父亲故去,便随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那是一个硕大的院子,有许多香椿和毛梾,还在屋后的斜坡上生着许多荆条,每年割了来在河水里浸泡,是编织筐篓的上好的材质。果树自然是有的,院子东头是一棵枣树,开米大的黄花,结花生般大小的长枣。还有许多的石榴,年年开出火红的花朵。而两棵苹果树,则占据了院子当中显要的位置,一棵是国光,一棵是金元帅。这些都是我成长路上的好伙伴,我为它们感到富有。

除了这些,在山上的几处责任田里,因为土地贫瘠或者地形陡峭,并没有种粮食,而是种着一些树。更因为不常去,且与别人家的夹杂在一起,所以并不很好区分,偶尔经过之时,母亲都会教我认识那一些树,如同结识一些新朋友。

“你看那一棵,长得多好。”她仰着头望向一棵毛白杨,“哪天我不在了,你要记得,这些都是咱们家的树。”可是,那时的我太“富有”了,根本不在乎这些树。

可是后来的事情,足以验证母亲的深刻。

那时的我,从来不会思考,树木在人的一生中究竟能扮演怎样的角色,自然也无法理解母亲何以对那些树产生那样的感慨。事实上,我会意错了树木,我以为它们从广袤的大地汲取养分,必然会长过我的生命,我似乎永远不会失去它们。而事实上,同苏童先生一样,我早已沦落为“不名一树”的地步。自以为富有的我,其实从出走故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得“赤贫潦倒”了。我义无反顾地从乡村冲向城市,也理所当然地失去了所有的树木。而今,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数不清的道边树,国槐、银杏、毛白杨、鹅掌楸……还有公园里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名贵树种,它们同样慷慨地馈予我绿荫,却都不是我的树。

我曾经从故乡里带回来一株所谓的树,其实是一种蔷薇科的植物,我查了名录,学名叫作三裂绣线菊。为了使它容易成活,我精心修剪了枝叶,还特意将它种在一个硕大花盆里,想到有一天它长大了,不必再有更换花盆的繁琐。在我的照料下,它们很识趣地长出了几片绿豆大小的娇嫩叶子,仿佛在羞赧地同我打招呼。可是后来,小小的叶子还是萎落了,只留下一截干枯的枝杈戳在硕大的花盆里。其实我能理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我换个地方可能活得更好,而它就不一定了,它拒绝了这种花盆里的生活,终于被我的某种情结溺杀了。

还有我的那些果树,在搬家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逐一干枯了。很显然,它们也误会了我,误会了人类,它们以为我在此扎了根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即便它们的生命长过我们也不重要,人不是会一代接一代生活下去么?它们与我靠得太近了,与人类靠得太近了,反而离大地远了,它们的根虽然还埋在土里,但已不需要扎得那么深那么远了。它们有些想当然了。“木晦于根,春容晔敷;人晦于身,神明内腴”,人也一样,人也要学会生活在边缘,毕竟离得远一些才是保持高贵的最好途径。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所有的树木,也钦佩所有的树木。它们根植某一处的大地,终其一生也毫无怨言,它们掌握着大地最多的秘密却从不喧哗,它们总是默默洒下一片绿荫,风吹树响更像是风的拷问和树的坚贞的一种对话。树也因此高耸入云,越来越繁茂。而人做不到这点,人虽然脚踩大地,吃动物的皮肉或者植物的果实,却终究与大地有了隔阂。而且,人类有太多的弱点,他们为情所困,为各种的欲望驱使,永远无法像树木那般虔诚,那般心如止水,也必然比树木更快地走向“枯萎”。

我想,一个人如果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开始懂得遵从自然喜好和命运意旨的安排,那他就不会懂得生活,如果还会避讳谈论死亡,那他就根本不配懂得人生。古语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指称将死的情形为行将就木,到底还是用诗意和自谦的方式道出了人与树木的关系。是啊,人活着的时候住在用树木建造的房子里,死后被放进用木头建造的棺材里,然后埋到地下,从此深根于大地,更有幸被微生物分解,化作养料变成大地的一部分,从此走向真正的不朽。

如果,可以给自己的人生电影谋划一个足够完美的结局,想必会是这样的桥段:N岁,与相爱的人并肩回忆过往,感到一些事越来越模糊,一些人慢慢被遗忘,而不觉黄昏将至、人生荒芜,是在一棵老槐树下。风吹树响,树叶纷纷摇落,而我也感到一点点凋零。夕阳筛下最后的一抹余晖,映照在我的身上,是的,我感到有些冷。

大地

我可能真不是稼穑的一把好手——随着年岁的增长,于稼穑之事的疏离会让人感到一种仓皇。多年前我或许曾是个不错的庄稼人,天不亮就起床,熟练地操持各种与耕种有关的劳作:翻垦,播种,施肥,间苗,浇灌……费尽气力换取微不足道的一点收成。我也曾于暮色四合时分疾行在乡野的路上,是的,归家的路上。如今还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归家的急切,仿佛脚步再慢一些,我就会被拦阻在外面的世界,从此失去走进家门的资格。我何以有过那样细小的胆魄?我曾那么接近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情,仿佛我也是生于其上的一株草,一株会行走思考的芦苇。

现如今谈起钟情黄昏的情结,我不再笃信是我出生在黄昏时分的缘故,而是与这种劳作的完竣有关。所有的劳作都该在黄昏时分结束,对此我不想做任何多一点的解释。那是一种使人印象深刻的记忆——我曾对农事劳动产生过恐惧与怨愤,直到如今都让人感到无比惶惑。那是祖辈们赖以为生的事业,于我似乎也颇相契合。那时候我的人生画卷正在徐徐展开,在生命最初亮相的地方,命运布设出一个辽阔大地的背景,我深深地融入其中,也在其中挣扎。可我还那么年轻,遮手远眺,未来依然有无数的指向。或许,这正是我不必对稼穑一事奉上虔诚信仰的资本。

这种近似投诉的牢骚,并非毫无来由。我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醒来,本想开启炉灶,简单地烹一点吃食,却发现前几日买的四个土豆不见了,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或许是我付过钱后根本就没有带走,又或者是我遭逢了遇土而遁的人参果。我试图重新认识厨房,却见到贮藏的大蒜都长了长芽,一律变得轻飘飘的。它们貌似已不能再食用了,无畏做着生命里最后一点抵抗。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找来一个盛装过海鲜的白色泡沫箱子,把盖子掀开丢掉,的确是个大小合适、深浅相宜的好容器。可是哪里有土呢?我把早先废弃的花盆统统聚集起来,墙角里的、阳台上的,它们装着深浅不一的土,每一盆里都残存有一截干枯的植物,依稀可以辨认出有月季、茉莉、凤尾竹……这些似乎都是我不善稼穑的确凿证据。

我在客厅的地上铺上一叠报纸,把所有的土都倾倒出来。其中有疏松轻便的夹杂着白色泡沫球的黑土,也有堆叠坚实的泛着白光的生土。它们或许从没想过这一天,为了一件在某人眼里崇高的事情而纠缠起来。而我也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它们,那一刻,它们仿佛具备了某种托举生命的气力。可是它们实在太过硬实了,那种被遗弃多年的积怨的坚硬——我非得把它们弄碎了不可。我先是用一根长长的螺丝刀戳,不得法,又找来钳子把大块的一一夹碎,最后还是免不了用一把小羊角锤从头至尾敲了几遍,直到确信它们足以使几近枯干的蒜苗生根、拔苗、长大。

我真是许久没有这种耕种的经历了,往日的那种怨愤忽然变为一种冲动。然而这无助于缓释我的手足无措,我甚至不知道该把大蒜整个地种下去,还是将它们一一分开。我想,一个错误的决定随时会将自己置于一无所获的境地。相比之下,我更热衷于省略切实的情节,一眼望见结局。

或许我也曾认真对待过稼穑这件事情。那是我十岁的时候,或者还要更小一些,我曾认真翻垦过一块田地,就在半山腰外祖父的院子东边。它呈不规则的三角形,约莫有十个平方的样子。我想我的眼光真是不错,那的确是一块好田地,在向阳的山坡上,想必雨露不会亏待它,而且它就在我生活的边缘,足以获得孩子般隆重的呵护。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几乎从来没有人翻垦过它,耕种过它,一直任其荒芜着,只是自发地长出了一些南瓜和扁豆——那是风不经意间丢下去的种子,它们遇到土地就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在一个夏天里开出好看的花来。它们的藤蔓小心地穿过杂草,一点一点地试探伸展,最后找到地头上的一棵花椒或者石榴攀爬上去,把花开得高高的,像是一种郑重地宣告和演唱。我想它们太主动了点,但这没有什么不好。还有那些所谓的杂草,人类不该在这样的荒地上区分它们,或许它们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我毫无来由地把这块小田从头到尾翻垦了一遍,为了使想象中的计划有一个好的开端,我特意将北屋后阴仄处的一棵荒生的花椒树苗移栽了过来。在我看来,这真算是它命运的一次伸张,它没有理由不对我报以感激。可是多年后我才隐约懂得,感激完全可能被怨念取代,一棵只愿开在逼仄偏远之地的花椒树,难道就如此稀奇么?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周梦蝶先生,这位诗人和隐者,六七岁时被大人问起志向,他举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圆圈,说道:我只要这样小小的一块地,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时的我对农艺之事一窍不通,尚未学过对顶端优势的处理手段,我乐见我的花椒树苗肆无忌惮地疯长,仿佛正是于我的某种奖赏。可以想见的结果,它的确长得与众不同,地面往上是一截高高的株干,然后在半空里散开枝杈。与它有别的那些树,从脱离地面之处就开枝散叶,形成繁茂的开阔之势。我想,我三番五次的好意很可能使它陷于了一场谋杀,对此我无意开脱也不必开脱。至于我费尽气力,满怀期待垦出的土地,我忽然不知道该种些什么。西瓜么?似乎早过了适合的节令;豌豆么?算了吧,我的母亲在别处种下的足够几户人家吃了。事实上,我手头上没有种子,心底里也没有。我忽然就失去了播种的冲动,一场精心策划的农事戛然而止。

说真的,我不知道悉心种下的蒜苗能否换来一点像样的收获——我离真正的稼穑之事太过遥远了,而且我显然出手太晚了,它们貌似发出了蓬勃的叶芽,却更可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告别。那些或直或弯或蜷的叶芽,在花盆里东倒西歪,如同四下里的张望,这足以让任何一种排列都失去意义。或许,我无需忧虑它们的指向,它们比我更清楚天空的所在,终有一天会长成一柄柄划破长空的利器,像剑也像戟。我把它们搬到向阳的窗台上,午后柔软的阳光会心地扑洒其上。与此照应的是一盆仙客来,因早先疏于管理之故,只剩下来几片深绿色的叶子,那些叶子太像一颗颗心了——心形的叶片是否在吐露一个秘密:它们早就与人类心意相通了。现在好了,心剑合一了,真是一种难得的默契。

有时候我想,这个城市太富有也太贫瘠了,贫瘠到没有多余的一捧黄土,似乎每一颗细微的土粒都有其主人。而更多的那些,深埋于坚硬的柏油路下、图纹精美的方砖之下、鳞次栉比的楼墅之下,同样没有一捧独属于我。我曾经那么富有过,在我遥远的乡下,所有的土地都敞开怀抱,它们物各有主却又似乎全无所属,它们因为慷慨而显得廉价。可是如今的我,竟几乎到了不名一土的尴尬境地。我居住在高高的楼阁之上,却更像是飘荡在某种命运的风里。

我们知道,英语里的culture一词,既指文化,又指种植。韩少功先生说过:“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是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段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事件的局外人和游离者?”

我那年迈的外祖父,如今已经不能自理生活了。年前在他病重之时,一直吵嚷着要回老家乡下去,等到病情堪堪好转,也依然放不下天暖之日回家摘杏子的念头。还有我的祖母,依照当地的习俗,在她行将合眼的时候被席地而放,确凿的理由我说不清楚,却不免对此种“陋习”怀有过深深地愤恨。可是如今,我已然能够彻解,无论如何那都算是死得其所。当我们走向生命荒野的尽头,只有那些紧贴大地的东西才能予人切实的安慰。

是的,我早就盘算着一场关于未来的“阴谋”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确无误地指向我的归宿,我将回归到命运出发的地方。那时,我将满怀欣喜地与大地重新聚合,身体力行地躬耕出卑微的果实,在生命之链最原初的地方接管自己的生活。

先前读李娟的散文《大地》,这真是一个极好极辽阔的题目。很抱歉,我想不出比这更好更妥帖的题目了。她在文章的最后写道,站在她猜想中妈妈给她打电话的地方,想起妈妈在电话里问起她的话:你什么时候回家?对于这个问题,李娟无法回答,我也无法回答——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到那个家里去了。我想没有几个人能回答这样宏大而艰深的问题,它可能需要花去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答案。我如今依然在急切地赶路,仿佛只有不停地行走,才会避免错失人生的某种资格。可我内心里又不无充斥着南辕北辙的一种彷徨——我究竟还能不能一步踏过那个门槛,走进往日的那个家里去,就像多年前我头也不回地一步踏出去,从此越走越远……

空空如也

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看了很久的书。那是一间狭小的会议室,只够摆下一套供十人开会的桌椅——我坐在会议桌的一端,抬头望向两排空空的座椅,是的,一个人也没有。即便把座椅想象成一个个就绪的怀抱,也没人来成全那种热情,只会加重孤独的情绪。可是说真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孤独。窗子大敞着,窗外喧嚣一片,依旧还是人类全面接管的世界。夏日里温煦却也凉爽的风吹进来,拂过我,又从另一侧的门里穿出去,我只感到一种透彻的平静。

书,已经没几页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始在我眼里晃来晃去——我发誓,我只是打了一个小盹,大概不足以容下一个睡梦的开头,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是我儿子的电话,他言辞恳切地问我能不能带他去陶然亭公园玩一会。我明确地回答他,不能!我知道他在家里闷了一整天了,但我真的讨厌他三番五次地改变主意,在我看来这真不是一种好的做派。他继而辩解说这是答应过他的事情。我说,什么时候?他说是三个月前。——何其浮夸的一个答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抱歉,我并不记得三个月前有过什么郑重的承诺。当然,我很清楚这般年龄的固执,在这一点上,他其实特别像曾经的那个我——我是否也曾这样任性到将道理弃置不顾?

我决意在日落前看完这本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我总是在一本书将尽之时感到一种急迫,仿佛一个隆重的使命马上就能兑现。我也曾无数次试图克服却终不能摆脱,这是否是我独有的一种顽症?作者讲述他乘军用卡车从德涅斯特河上的雷布尼察去往蒂拉斯波尔的经历,半路上遇到空袭,匍匐在旁侧的卡车司机问他,您趴在子弹下边时,都在想些什么?会想过去的事吗?他说,会。卡车司机说,他也会,他会想起家乡科斯特罗马的森林,要是能够活下来,复员后就要求回家乡去当护林员,带着他的好脾气、好模样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他问帕乌斯托夫斯基,你们的森林棒吗?帕乌斯托夫斯基回答了他一个字:棒!然后作者开始“不厌其烦”地描述其家乡的森林——开着簌簌发响的有鳞片的蜡菊花的幼松林,树干上披着好似绿色天鹅绒一般闪闪发亮的青苔的白桦林……但说真的,我无意投身于这样一种详尽而细腻的描述中去,直白点说,我暂时进入不到他的情感中去,我找不到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的《与自己话别》,我站起来,扑打一下身子,假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的确,从书的开头读到结尾,很像是一次艰苦的跋涉。我合上书去关窗,见到楼下花园边缘处的人们,他们在修建一座国旗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整天了。他们用红砖砌成内胎,外壁用花岗岩石板衬砌,看样子已有四十厘米高了,或者五十厘米?再远处是个不大的池子,喷泉是初夏时节最生动的部分。远远地望过去,虽然见不真切,却能想象得出池中半臂长色彩斑斓的锦鲤的游弋。我不知道用自由自在去形容它们合不合适,是的,我没法凭主观去臆会自然界的万物,特别是当人们自命不凡地对它们进行了改造之后。我最好沉默,然后回家。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不知为何,如今的我心里始终充斥着一种告别的情绪,源源不断的人、事、物在同我道别,到底是谁,是些什么?我却又说不出来。或许只是我自己,又或许是所有的一切,像流水、日落那样,像书中的某个角色那样,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不告而别。我也曾试图挽留,却终于无可琢磨,就像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我一样——他们站在我心檐之下避过雨,天一放晴却纷纷四散而去。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我重又翻看帕乌斯托夫斯基对其家乡森林的描述,在慎重地穿过“森林”之后,他说道:“我想起这些地方时,只觉得一阵阵刺痒的疼痛,仿佛我已永远失去了这些地方,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我得承认,那个下午,我确实未曾留意到这句话,仿佛它们刚刚被说出口,还留有夏天特有的那种温热。

下雨

“五一”这日预报有阵雨,果然。

起先是几个雨点,无碍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转眼间豆大的雨点骤至,打了我们一个慌乱。新洗的衣服还在晾衣绳上,马扎板凳散落在院子里毫无秩序,屋前空地上的棒子皮还没收,一旦来雨,必被雨水挟掠而去。姨娘抢了衣服往屋里跑,我拎着马扎板凳往厦子底下钻,姐姐顶着镔铁质的洗衣盆去收房前的棒子皮,雨点打在洗衣盆上,“咚咚咚”一阵脆响。我们像是遭到了“突袭”,雨点是如簧的飞箭,或是敌人“撒豆成兵”,洗衣盆成了铠甲,我则穿梭在雨里收拾马扎板凳,自然是武艺高强的虎胆英雄,拯救受创的战友。

我站在厦子底下朝手忙脚乱的姐姐吆喝:“先别收了,把盆扣在上面!”家姐没有搭理我。是啊,棒子皮赤裸裸地摊铺在水泥地上,几乎是毫无防御能力,一旦雨不能如料想般一闪而过,鸡吃什么?鸭吃什么?

我们挤在大门的厦子底下看雨,听见许多人挤在四奶奶家的厦子底下说笑。他们遇上这样的急雨赶不回家了。再说了,太阳光还没走远呢,随时都会露出来,这简直就是太阳雨么!衣服淋了再洗,柴火淋了再晒就是了。下这样的雨,只会给人平添些许兴奋劲儿,没有人愿意郑重其事地躲进屋里去,除非有人睡着晌觉,那么这雨就来的正是时候了。

他们把雨看轻了,我想。

而事实上,他们的料想完全准确。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太阳就从云层里钻出来了,人们竞相从厦子底下钻出来,重新暴露在天空之下。

月光

飞机在半空低徊,我在颠簸中看到一弯新月别在郑州的上空,像一枚古老而又别致的徽章,又像是不明下落许久了的一个微笑。

这样俯视月亮的机会不多,月光自下而上,来到你的近前,使人体会到一种异样的况味。我所目见的月亮并不明亮,被喧嚣的灯光强夺了光彩。然而,其别致终不能泯然于城市之间,如果那样,月亮还称其为月亮吗?

自从学了地理,知道月亮是地球的卫星,月亮之美就减半了。举头望月,新月或者满月,中天或者初升,月亮不再是锋锐的镰刀或者明亮的银盘,而是立正的球体,沉甸甸,引导你想到它的全部,什么微笑啊,小船啊,白莲啊,全都不见了,唯助于想象吴刚砍伐桂树的情形。

这就像是一个被勘破了的秘密,所有的神秘和想象统统变成了数理化般呆板的公式,岂不可惜!

自古以来,吟咏月光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此处只提现代人的月亮。韩少功的月亮不止一个,有时候是城市里一丸灰白的死鱼眼,有时候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月光自然也不同,有时候完全等同于灯光,有时候则可以惊走飞鸟。贾平凹的月亮也不止一个,却是最神奇最简单,是长着腿脚的,四处游走的“好”,又是印在天空上的印章,因为有了这枚“印章”,连天空都成了它的,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的月亮在哪里呢?在陈述的旧时光里,在回味乡野的天空之上,或者干脆半掩在黑魆魆的山影的后面。秋收时节,籽粒饱满的玉米摊在院子里,灯光下,母亲将它们一个一个剥开来,系在一起。父亲故世多年了,姐姐住在外婆家里,只有我,坐在母亲的近旁,一边端详母亲瘦削的脸庞,一边等月亮爬上来。十五的月亮总是晚来,漫天的繁星眨着眼睛,望眼欲穿。待到月亮从山后吁吁爬上来,天空顿时聒噪了,我也兴奋得欢跳起来。甚至连鸟儿都被惊飞了,很显然,月亮还是几百年前辛弃疾的那个月亮。

我想,金秋十五的月亮是最明亮,也是最骄傲的。

多年之后,一些人,一些事,远去或者淡忘,唯独记忆中的月亮依然铮亮,没有分毫的噪点。而如今,身处都市的我,已经看不到那么纯粹的月亮了,不是眼看不见,而是心看不见。文明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我的身体,自然之美一点一点被挤占开去,当年的月亮,如同韩少功所言,“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潦倒成都市里一盏无奇的街灯,使我痛心疾首。

生活中,我们一边走,一边得到和失去,唯独月光不离不弃,不论过去或者现在,穿过树影,穿过篱丛,抵达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使我们心安理得,并萌生感动。

缓慢的冬天

我的怕冷,在先前是没被察觉的。或者原来的我并不怕冷,只是到如今才怕,然后这怕又被及时地察觉了。可是,我的怕从哪里而来呢,是外界强塞进来的,还是原本就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在某个时刻忽然苏醒,让我措手不及。它们藏在哪里呢,皮肤之下?骨髓以里?或者并不存在的我的灵魂的深处,从飘渺之处生发,变成掷地有声的东西,实在让人困惑。我猜想我的前世是一种需要冬眠的动物,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记忆本该被彻底格式化一遍,然而终于还是有些东西逃走了,于是留下来一些冬眠的冲动。

风,既然像是刀子和针,就不必对我这样一个本该冬眠却又从不冬眠的动物客气,它们毫无顾忌地戳在我的脸上,转瞬间把皮肤摧残,我仿佛听得见它们皲裂的声响。我知道我被伤害了,被冬天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下了黑手。

母亲或许也是个怕冷的人,她常说:热了还可以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息,冷了没处躲没处藏的。我知道她是被冬天吓怕了。她说,小时候晚上睡觉,会把开水灌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里用来取暖,往往第二天一早,瓶子就被结成的冰给撑破了。我疑心我的怕冷是遗传病,到现在才表现出来。我想既然不能冬眠,就应该用一种接近冬眠的方式过冬。于是窝在被窝里,或者蜷在火炉旁,像刘亮程一样烤馍干、吃咸菜,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有时候,我走在寒风肆虐的路上,尝试着想象被冻死是怎样一种情景,我听过许多个人被冻死了的故事,却一直勾画不出那个情节,毕竟冻死这回事与我这个只是怀有冬眠冲动的人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甚至连想象都难以企及。然而我猜想,这该是个缓慢的过程,热量一点一点从身体里逃出去,温暖一点一点从心底消失,逃到不为人知的所在,直到时间戛然而止。

这些年,冬天仿佛没有先前那样冷了,多年前房檐上又粗又长的冰柱子如今变得谦恭起来,漫飘的雪花像是失踪了许久的情人。也许是温室效应的缘故,也许又不是。又或许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冷,只是我们的心变得温暖了。又能如何呢,这些在我的生活的边缘,并不重要。

冬天是一个漫长而隆重的节日,我们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为它的到来做准备。外公会把埋在地里的黑炭挖出来,母亲会去南面的山坡上担几担烧土,我会把田地里抱成一团一团的玉米秸秆拉回来,把没有晾干的玉米疙瘩摊在平屋顶上晾晒。窗户要钉上一层塑料布,自来水龙头要裹上厚厚的一层草苫子。即使大块大块的煤饼子被填进炉膛里,我依然埋怨这炉火不够旺,或者埋怨这房子攒不住热量,我发现自己在冬天面前变得日益不堪,甚至有些狼狈。

刘亮程说: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我担心我的祖母也会被某个冬天留住,她住在一间阴暗的让人有些绝望的屋子里,窗子用白色的纸糊严了,只留下一格镶着玻璃,可以在夜里察看没有院门的院子。她不必时刻盯着院门的方向看,她的孙子孙女们很少会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来看她。我曾想象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把祖母一屋子的东西全搬到院子里,晒热了再搬回去,或者干脆把屋子像布袋一样翻过来晒到酥干。我会把糊窗户的白纸全部扯下来,换上清一色的透明的玻璃,然后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可是,年复一年,窗户纸在积年的唠叨声里黄了,旧了,破了,碎了,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依旧在这样的冬天里逗留片刻就走了。立冬的时候,我问母亲,祖母是否有足够的煤过冬?母亲说,有。于是我可以大胆地预测祖母不会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怕如刘亮程所说,寒风会冻坏祖母的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然后慢慢地把祖母留在某个寒冷的冬天。我不知道祖母还会走过多少个冬天,她瘦小的身躯里藏匿的那点倔强的温暖,似乎给了我一些懈怠的理由。

寒冷

我曾写过一篇《缓慢的冬天》的文章,写到了我的怕冷。其实我一直不甚清楚,到底是我真的怕冷,还是那些冬天原就很冷。直到如今,我仍信奉那样的劝谏,“我们不必费神料想人类最终会怎样走向毁灭——只消一丝冷峭的北风便足以斩断那缕生命气息。”我不喜欢在冬天出行,觉得凛冽的寒风并不欢迎任何一个人。相比而言,我更愿意躲进屋子里去使自己保持蜷缩的姿态——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即便再盛大的节日,也无法对我构成足够的引诱。这个季节,我不喜欢对外面的世界作任何的遐想。我想,我可能从此对那些热闹免疫了,仿佛那样的热闹越浓烈,我就越发地感到孤独。

那些节日统统不是我喜欢的,我愿意将它们拱手相让。

有时候走在路上,凛冽的寒风把我吹恼了,就不免愤愤地想,我为何要在这样寒冷的地方生活?我要到温暖的南方去,去到绿草如茵、空气温润的那些地方。尽管那里并不见得有我想象中的温暖,但我就是忍不住这样的冲动——我总是轻易地就忘掉了夏天的热,忘掉它们曾经同样把我结结实实地摁在屋子里。

说起来,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穿过毛衣毛裤了,恼人的静电常使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当然除此之外的原因是,我而今已很少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寒冷了。天一旦冷起来,我就不再骑车,接送孩子、上下班一概变作步行。我喜欢走在路上听着歌,任由那些老旧的旋律将我拉回到往日的岁月,并剔除记忆中的那些寒冷。况且那些旋律真是太美了,萦绕在我荒僻狭小的世界的上空,让人心都暖了。

在寒冬面前,我早就学会了做一个谦卑的人,房屋厚重的墙壁成为我最好的棉衣,暖气空调则是那温暖的棉絮。无论如何,而今的我仍能够诚实地道出自己的身体,那些枝枝杈杈的细微的感受。我还是那个一如既往惧怕寒冷的人,在寒风吹彻的路上踽踽独行,身边有很多人,又仿佛身边没有一个人。

低眉

我近来夜半里时常会起来吃点东西,总也惦记着那几张煎饼。甚至特意买了各式样的咸菜,卷了来吃。很明显煎饼里掺了小米,不至于噎着嗓子无法下咽。看包装上印着“知青煎饼”四个大字,显然是在打煽情牌,又写着手工制作,我将信将疑地展开来,赫然是硕大的圆形,于是深信不疑,于是想到老家里母亲做的煎饼。想到又如何,如今身在千里之外,徒增点想象和念想而已。

一般说来,夜半里管不住口必致第二天胃里难受,那种难受很难用言语形容,非疼,非酸,自然也谈不上痉挛,总觉隐隐地,似有非有,在半空里飘浮着。可巧夜半里有台球比赛的现场直播,于是晚睡。

翌日,胃痛不明显,显然是晚睡起了作用。不算忙碌,于是沏了茶来温书,片刻,觉左手小指至手肘处寒意顿生,几至有些许麻意。我怅惘了,到底这些寒冷从哪里来的呢?我疑心夜半里,散兵游勇样的一点寒意从窗缝里挤进来,击中了我的左臂。我这样的疑心并非没有根据,如今谷雨时节,虽漾着一些冷,但到底几近夏天了,恰巧我的左臂睡觉时伸到被子外面,正对着窗户开的缝。我这样想,竟然觉得很是运气,因为,只是那么一星点的寒冷沁进了我的左臂而已,如果寒冷不是这么少,或者冻坏了我的别处,不是没有现在这样好吗?我想,这个冬天实在有些太长了,人们见面的寒暄都在说,难道还有假?如今,这点冷大概没处躲了,它想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藏起来,它仿佛深知我的办公室里透不进阳光,自然会“活”得长久些。我带着这点寒冷,仿佛更加无惧于即将到来的酷暑,乐意看它们到时候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这点寒冷既已选择了我的左臂藏躲,我想,自然也是种在我身体里的一个秘密,作为回报,我需要更多的沉默,而不是唠叨。

钱红丽女士的《低眉》,我寻了许久,起先是慕名,而今却是在我手里翻展了。一个大男人,读这么柔软的书,简直会有些莫名,然而,如此欣赏一个才女和她笔下的人情世故,又会有什么错?看到她写张爱玲的弟弟,被父亲打骂,起先哭一会,接着忘记了,独自去阳台拍球。感到莫名的心疼,我很难用言语表现出那样的心疼,特别是为别人。其实这样的心疼已经不止一次了,也不单单为一个人。大概一切受了委屈、遭了疼的孩子都会使我如此吧。我不清楚张爱玲的弟弟有多大,显然我将他想象小了。我盼这想象只是臆想,那样在我想起来时会宽慰些。

这又使我想起我自己来,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小时候的我。不知从何时,我开始习惯审视和回忆过去的那个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不再轻易将自己混淆了。我怀疑,人的一生中,也许会有一个点,成为你成长过程中必有的蜕变,从此使你换了个身份。又或许,这样的节点不止一个,它们渐次出现,将你分割成不同的人,拥有相通但有区别的情感和思维。你通过批判和反思前边的那个我来获取成长的智慧和动力,同时又通过回忆和咀嚼过去来软化或硬化心的质地,使你变的多情或者冷漠。当我想到父亲早早地离我而去,使我本该汲取父爱的时光变得空洞的时候,当我想到从来没有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玩具或者新衣的时候,当我想到母亲因为操劳生计而忽略我的时候,心竟然也会莫名的心疼。

然而事实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缺失阳光和温暖,甚至没有被星点的寒冷击中哪怕一根手指;也没有因此而生出多一些的羡慕和自卑,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心疼自己。我想,有些苦往往自己并不知觉,反倒于其中会意出了别样的幸福或莫名的幸运。

稍逝

北京夜晚的大道是明亮的,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小路上就不尽然,路灯节俭的光亮困囿于繁密的枝杈间,筛下一些明晃晃细碎的昏黄,不免阴暗了些,人们迎面走来,看不清彼此样貌,只得从走势上作判断,打招呼便成为切实的一个问题。我日日行走的菜园路倒也宽阔些,但大抵也是如此:路灯间隔得极远,两旁的树木纷纷从路的上头衔接起来,遮成封闭的廊道。旧城改造致使大片民房变作施工的场地,被高高的围墙阻挡住视线,也遮着些未知的丑陋,人走过,闻到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那是一种极难根除的气味,必得一律推翻了重来才行。夜晚里行路须瞪大了眼睛,必要处要借着手机的光亮,免得踩中一些污秽的东西。由此而东的白广路更窄狭些,两头都是丁字路口,南北不过一公里的样子,只留了两条相向的行车道,骑车时需贴紧了路边才行。秋风一起,我就要坚定地变作一个步行者,任是多紧迫的差事也休想打动我,大不了紧赶几步路就是了,实在难禁秋冬日的寒凉。我每日里送结庐到学校的路口,望着他踱步缓缓地入校门,就折回来,沿白纸坊西街西行一段,再折到白广路上一路往北,途中经过六十六中的门口,沸沸扬扬的人群和车辆,好不热闹,但到底可以随性而行,不需要十分留神。

白广路的南口西侧是一家夫妻经营的商店,卖瓜果、蔬菜和日用品,大概常用的东西都可找见。平素里备着的菜余下不多时,就下班时绕道这边做一次采购,倒也有几分新鲜。进门正对面有一家做面食的铺子,因了拆迁的缘故从菜园路搬到这里来,做或细或粗的手擀面,一律裹着细细的面粉。也有馒头,却做得不够用心。最诱人是现烙的油饼,五元一张,单单少了些香葱作原料,想来不免为一种遗憾。门口结账的柜台上摆着江小白的白酒,精致温婉得如同糖水饮料一般,使人很有些慢酌的冲动。

商店前面是一处袖珍的公园,沿着白广路的走向呈狭长状,就里栽种着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另有许多健身器械供人锻炼。虽说已入深秋,世间里到处漾着清澈的冷,但清晨里早有许多人出来活动。打羽毛球的人着半裤短衫,冒着汗,舞太极的则一身宽敞的缟衣,早晨斜斜的阳光照进来,无一不拖着长长的影子,如形影不散的魂魄。另有不知做什么项目的人,蹲在地上,一手勾头,一手从背后绕过去往脖颈方向里使劲地够,是一种特别的瑜伽吗?倒像是人赃并获,被铐在现场,令人忍俊不禁。太阳热烈地扑洒在银杏树上,浩浩荡荡黄绿相间的颜色,已经很有些蔚然可观的资本了。我急匆匆赶路,却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拍几张照。

前日,下班时天已黑尽,想着要买一些晚饭吃的菜,就沿着白广路西侧急急行走。商店门前的公园实在过于暗淡了,黑漆漆没有一点白日的生机,依我所见委实有添几盏灯的必要。我沿着外围人行的步道行走,见到有人借着手电的光亮围在乒乓球台的一角上弈棋,大概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训诫的效用,竟就没有人声,只听见棋子击在棋盘上“嗒嗒”的激越与铿锵,从暗夜里传将出来。当真是一群痴迷之人,我先前就曾见过有人在雨天里撑着伞对棋,瑟缩在各自的伞底下,轻薄的塑料的棋盘在风雨里接受洗礼。另有一次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见到两人借着街灯的昏黄光亮埋头弈棋,不知沉浸在一种怎样的世界里。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信然。以上的几个情形实在难以辨别他们的相貌,便不很确定是否为同样的两个人,但大抵是不错的,如今这么痴迷的人也是少见。

除此之外,就只有几个借着商店的灯光在练器械的人。我大步流星地往商店里走,蓦然遇见一个男人瘫坐在地上,醺醺地在那里迷茫,口里说着含混不清的醉话。当真已来不及闪避,只得贴着他的旁侧疾走过去。真担心他会抓起酒瓶朝我抡过来——这个世界的咄咄怪事还少吗?可是并没有,他似乎醉得非常专注。对于喝酒我确有充分的体验,饮下的越多世界也就小了,变作恍惚着旋转着的一种妄诞,所以他闭起眼睛来——他真是醉了,只是还不够彻底。

我闪身扎进商店,见老板娘一副愧疚委屈的神色,果然是就此买的酒。等我买完了菜走出来,有意做一番逗留,见那人的醉意又深远了几分,头垂在胸口,含混的言语宣泄变成低低的呜咽,两只鞋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三瓶酒中似乎也只喝下了半瓶。

究竟何种的痛苦,令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急切地醉倒呢?这般的年纪情爱的伤虽不可排除,但大抵最不合情理。是至亲之人的离去吗?我内心里厌恶这样的答案,却也暗暗地认同,不然呢?我宁愿他是为了虚掷的青春懊悔,作一种惨烈的告别的仪式,从此在生活里俯首称臣。人世间欲求的东西实在太多,痛苦也太多,从某种意义上说,酒未尝不是一种好的东西,可使人从世事中暂时抽离,只是到底还是要回到人间。不知为何,这几日我总是想起那个醉酒的人,依我三十几年来浅薄的经验说来,论到痛苦的事情,酒后的宿醉绝可算响当当的一种,便觉得买醉的方式不免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愚行,理智下并不十分提倡。可是,除了醉一场又能怎样呢?倘若宿醉的痛楚是人人都有的体验,大约酒醒后短暂的舒适也不失为一种莫大的欣快,使人憔悴的脸上绽出一丝自嘲的笑也是好的。但愿他也能得到,即使稍纵如闪电——人世间哪得什么长久且美好的东西呢?

恹恹

这次的病痛是有许多征兆的,起先是口干,且打心底里想要吃一些水果。依先前的见解,唇上抹了两次药膏,也算处理及时得当,心下不免有几番得意。当晚又不避讳浅饮了几杯白酒,翌日里除一些腹胀的感觉外并没有其他的不适,便很有些侥幸的心态,以为躲得过的,岂不知早就行走在病痛的边缘了。

我夜里睡觉的床紧挨着一组暖气,摸上去滚烫,躺下来便感到扑面的一股热浪涌过来,烤得人心里慌慌的。便找来一个抱枕竖起来倚在上面,也算差强人意。第二夜如法炮制,直到第三天的早上忽然觉得嗓子有一些干疼,必然是感冒的先兆无疑了。无奈之下白天里便趁着闲暇不停地饮茶,又含化一些清爽的喉片,只是并不见有好转。等到夜半里醒过来,竟然疼得十分厉害,只好起身来吃药,打着手电翻箱倒柜地找阿莫西林。我对这病痛原也十分熟悉了,总归是从嗓子开始,然后是喉咙,再之后是气管,依次疼过去病过去,中间会流清的鼻涕,最后是咳嗽。病去如抽丝,前前后后总要十来天才能结束。如若遇到恶劣的霾天,想必还要长久些。此过程即便不尽然,也必大同小异。只是我常常不愿吃药,抵抗过去自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只消多忍受几天的不堪而已。可眼下里就近年底,事情繁杂,且并不愿意担着感染给结庐和月亮的风险,不若早早地服药了事——人世间不得不屈服之事情总归不少有的。依旧有的经验,阿莫西林是见效迅捷的,再想到上火的症状,又接连服了四粒三黄片。就此怏怏地投床,却觉得十分清醒了,久久不能入梦,昏昏然觉得胃里不甚舒服。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其他的,也不免会有些暗暗的担忧,以为服了不该的药或相冲的药——自命为医的坏处就在这里。

翌日,早早地起床,有头重脚轻之感,整个背部酸疼得紧。又赶上较紧急的公务,来不及吃早饭,就匆匆往单位里赶。等到闲下来,去泡柠檬水,却又不得其法,切了两大片放到杯子里,酸味里倒渗出苦涩来了。原来是要放一点盐进去才好,可眼下里哪里方便寻到?又说添一点蜂蜜亦可,也是惘然。好在印象里有一瓶子从原样的蜂巢里刮下来的蜜,想来没有过期的担忧,于是从抽屉的深处掏出来。究竟是过了许多日子,先前浑浊不堪的原样的蜜,竟被明显地分成两层,上面是粗的渣滓,照理要放到嘴里不住地嚼,却总会留下一些韧韧软软的东西无法下咽。下面一半大概就是纯粹的蜂蜜了,只可惜被上面的一层严实地堵塞了,只好用切柠檬的尖刀搅碎了勾掏一些出来,和在水里,竟就觉不出如何的甜。倒是每一口都留下许多渣滓,塞进牙缝里,不得不时时唾出来,实在惹人烦厌。最后,实在忍不下满杯子沉渣泛起的样子,只好倾尽倒了重新来。新的切片投进沸水里,兀自飘浮着,像是一只钟表的表盘,只是没有指针,让人感到时光无声无息、无来无由地流淌。

嗓子的疼自不必说,想来并没有那么快复原,倒是脊背处的酸疼愈甚,摸一下脑门,却并不发烧。中午,恹恹地下楼吃饭,有意裹一件薄的羽绒衣,预备吃完饭结伴沿着门前的路走一个来回。好在天气有一种响亮的晴好,风也停歇了,街道异常的干净敞亮,仿佛落叶时节,清洁的工人也愈发慎重地行事。虽然已过了立冬时节,但大体上还是深秋的一幅图景,更有许多树木依旧绿意盎然,让人联想到人入中年时的静美样子。想到身边就有一些三十好几的人,不知何时眼角忽地变得柔和,眼神里也不再是浅浅的一种清澈。大约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是谁,不单单在人生里开了窍,生活一时明亮起来,而且相貌也自然温和柔媚起来了。让人欢喜,却又不会过分地喜欢。

下午到医务室取了一些治疗咽痛的含片,见到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往布袋子里装药。真是好大的一堆药啊,使人感到余生里当然是要靠药物活着,而非粮食了。不免暗暗里为人生感到一些悲哀——我总也对世界持悲观的论调,正如木心说的:“我是悲观主义么,我何止是悲观主义。”而我的好友阿甘并不赞同我,他现下里正读叔本华的著作,听他谈体会亦给我不少的启迪。他说叔本华的人生观很理性,但让人不得不承认或许这才是人生的本质,而不是那个美妙的梦幻或悲惨的世界。又说后半生因为遇到了叔本华,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无疑是人生里顶重要的一件事情了,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十分欣慰。

沉吟

我向来无意于领教寒冬的囚禁,而是满怀赤诚翘盼春天隆重地降临,如同一种赦免。梭罗说过,在一个欢欣的春晨,所有人的罪孽都能获得宽恕,这是洗刷恶行的日子。于是,我憧憬着某个早晨,窗外吹起和暖的东风,树木和人在阳光底下舒展筋骨,冬眠的动物卷起一个冬天的长梦,重启生命的轮回。而我这个身体里藏匿了冬眠冲动的人,也跟着茫茫然醒来。我想起母亲说的话,她说,立春这日,挖米许深的土坑,把鸡毛倒进去,鸡毛会飘起来。因为这一天地气就上来了。

一个冬天远去,一个春天到来,我把经年的一些东西遗落在两者之间的缝隙里了,有的是微不足道的快乐,这一定是我不经意丢掉的;有些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扰,这必是我漠不关心的结果;而那些经年的忧伤,我用力掷出去,希望它会被春天里一点新的东西替代,或者只是遮住。但我知道春天里那点冲动,并不能持久,我那经年的忧伤一样还是存在,只是离我远了一个春天的距离,因此,它们看上去像被缩小了。

我能察觉,多年之前的那次心痛已经悄然潜伏了许久,会在某个阴雨天里发作。我不知道它还要藏匿多久,或许会在某个春天的阳光里一寸一寸地融化,又或许会变成终身的痼疾,与我相伴一生。

我们总是忽略微不足道的快乐,而放大无足轻重的忧伤。

我想是该打扫一下屋子了。自结庐出生不久后迁到岳母家里去,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人住过了。尘土和忧伤一样,喜欢在罅隙里穿行,落在桌子上、地面上、床上。我赶它们走,去到别的什么地方。我想总有一个地方是它们该去的,但不是这里。我不喜欢这样的搅扰。

我把鱼缸里的水舀出来浇花草,之后换上新鲜的水。唯一的鱼儿每周进餐一次,却活得很好。我不会忘记原来的鱼缸里有N条鱼,它们互相攻击,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只剩下这一条。这是一条何其幸运的鱼,它不善争斗却活了下来。我眼见着另外的那条一有机会就撕咬它,却没能活过它。现在好了,它独占了整个鱼缸,也收获了最多的孤独。

同样的情况还有家里的花。妻子嫌我不在家而养了许多花,我曾同她一起换过花盆,但情况并不乐观,或许因为土质的缘故,有几棵死掉了,只剩下一盆君子兰、两盆仙人掌和另外一盆不知其名的花。它们像那条鱼一样,坚持到了现在,得以继续享受阳光的普照。

我拉开窗帘,把阳光请进来。我抚摸沾满尘土的窗台,见到一些干枯的落叶和细碎的花。我把窗台拭了一遍又一遍,叶子和花却在我想象的角落里定格。眼下的心态,欣喜或忧伤,激动或落寞,甚至其他的夹杂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况味,终究要在将来某个时刻作古,变成我所怀念的样子。

所谓孤独

还有一次,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谈论孤独的话题。话题是从王跃文先生的那篇《孤独这东西》引出来的。在座的几位都不是受孤独困扰的人,至少目前不是,我们在彼此的脸上找不见“孤独”二字。正因为如此,话题谈得轻松幽默。

其实,我也说不清到底何为孤独,我在先前文章里谈到的孤独,大概只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孤独。那次谈论之后,我开始留意关于孤独的文字和话题,我总觉得是时候了解它一下了,就像多年前我想要了解爱情一样。王跃文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那是无论人们怎样相爱也无法驱走的内心孤独。”后来又看到借山而居的青年画家二冬写的:“有时候孤独不是因为人和关怀,而是因为生活和生命,亲人和爱人都填补不了这孤独。这孤独,是作为一个必须活着的生命在这个世界里的无奈和恐慌。”

如此看来,孤独这东西是先天的、绝对的、彻底的,是可以隔离却无从驱离的,是容许遮蔽却拒绝擦除的。它与热闹无关,与关怀无关,是一种内置的东西,像是电脑的操作系统一样嵌入我们的灵魂,一旦剥除,人的概念便不再成立。很显然,喧哗和嘈杂并不能根除孤独,但反过来呢?一个人过久了,是不是必然通向孤独呢?我想,是的。这似乎在我读周嘉宁的《一个人住的第三年》时得到了印证。她把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情境敞开来,我从中看到了达观,也看出了挣扎,看到了内心的安和,却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一种无法回避的孤独。

大概每个人都有一段独自生活的经历。我第一次独自生活是在大学毕业后,那时我留校工作,先是在老校区帮忙筹建学术交流中心,半年后被抽调去参与新校区建设。我早就听闻新校址选在了一处远离闹市的僻壤之地,但一直未能得见。终于,三月的一个下午,一位姓黄的同事去老校区办事,顺道用那辆旧式吉普车接了我去报到,连同一卷旧被褥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

因为条件所限,办公就租用了校址对面,几乎是附近唯一的一幢楼房,上下三层,划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考虑到安全因素,安排有保卫处的人轮流值班,还养了一条德国黑背犬。等我报到的时候,已经可以在一楼北侧开火做饭,不必再吃地沟油做的盒饭了。出了院门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只是并没有公共汽车通行。

他们为我预留了一个床位,是和另外一位同事合住。第一天下班,当大家喊着结伴而归的时候,我忽然陷入一种深深地被抛弃的恐慌之中。我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孤独吧。我无法接受这种工作与生活的无缝衔接,我从不会奢望它们之间有清楚明晰的界线,但无论如何都要有所区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编造了一个不太像样的理由,跳上了回城的汽车。

经过几番周折,我到底在老校区找了一间单身宿舍,从此与那些同事们一起开车往返。一个人住,吃饭问题就变得简单而且恣肆。因为下班要赶一段路,学校的食堂常常指望不上,但就近有许多吃饭的小馆子,也有一些卖凉皮、肉夹馍和蛋炒饭的摊贩。不知为何,那时的我总觉得路边摊的食物要比食堂里的可口百倍。或许仅仅为了打发时间,我最常是坐着免费班车去宁夏路的超市底下吃一碗牛肉粉,搭配一碟爽口的酸辣白菜。吃完了还可以四处逛逛。总之很少做饭。记得后来,女朋友毕业,留给我一个电热锅,可以用来煮一些方便面,还曾摸索着发明了一种汤,是用熏制好的鲅鱼,掰碎了,和着紫菜添水煮,火候到了打一个鸡蛋进去,最后滴一些醋,我美其名曰鲅鱼紫菜蛋花汤。

因为住在校园里面,闲暇的晚上就去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杂志,也会和学生们抢座位看英文原版的电影。我记得就有《走出非洲》《金色池塘》,还有《狙击电话亭》和《罗马假日》。图书馆闭馆后就回到宿舍靠在床头看报,会买每一期的《南方周末》。有时走在灯光昏黄的校园里,想着熟识的人都已各奔东西,就会有一股厚重的孤独感慢慢围拢上来,像水一样将你整个浇透。我慢慢地学会接受它,也享受它——如果它真的就是一种孤独的话。

后来的一段独自生活的经历是我来北京之后,那时虽然已经结婚,却一直与妻两地而居。其实除了地域变化外,完全可以与之前那段独自生活的经历接续起来。至于我非要将它们分割开来,只是因为我已很少感到孤独了。细究起来,大概得益于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又有一帮子同样独自生活的朋友。大约有先前那段独自生活的经历打底也是重要的方面。因为单位食堂三餐开放,完全不必为吃饭问题顾虑,倒是常常有一些应酬,也会三五结伴去到小馆子里喝一通酒。年轻气盛的年纪,难免就有喝多的经历。那时候住房刚刚装修完毕,为了散味,到家后我常常要开门开窗通一会儿风,不想有一次实在难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才发现房门大敞、房灯尽亮。也曾有几次将钥匙落在房门上的经历,还曾被窗缝里挤进来的凛冽寒风冻坏过手指。

人,或许一直都是生活在两种状态之间的。我们既忧心一生碌碌无为,内心又渴望过一种云淡风轻的平凡生活;既想投身于一种热闹,又口口声声追求所谓的岁月静好;我们人前光鲜亮丽,私底下却崇尚舒适随性甚至邋遢。生活中永远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态度上永远会脚踏两只船而不自知,灵魂里永远抱守见风使舵的痼疾。想想看,很多时候,我们不过是一个姿势站累了,身子的重心又挪到另外一只脚上罢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常饮酒了,我感到自己正在往生活的深处走去,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面对的迷惑越来越多,这些都迫使我不得不用一种简单来对抗。大概已经没有时间感受孤独了。即便如此,每年的春节来临,我还是会固定与孤独相遇一次。因为父亲早逝,原先的家早已破败,自小照看我长大的外祖父母住在姨妈家里,妻子又往往要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去。站在人去城空的北京城的街道上,我竟然感到自己无处安放,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深层次的孤独呢。

或许平日里极少感受到孤独,反而更加忌惮于孤独,就像你最怕的壁虎,你很担心它们会忽然冒出来,或许就在下一个转角。这种东西总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慌张和恐惧。直到现在,当我一个人睡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些声音相伴,我还是会感到一种不安,或许这就是孤独在见缝插针地溢出吧。

程式化的日子过久了,我会想念那种简单——掺杂着孤独感的简单生活。有时候我想,莫不如不结婚,孑然一身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到头来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或者可能,找一个同样不想结婚而又彼此爱过的人,生两个孩子,总有办法将他们抚养长大。假如生活重来一次,我想我依旧会无从选择,生活中有太多嘈杂的声音左右着你的想法,羁绊着你的决断,使你的生活只会在细枝末节上做出改良。于我来说,更大的可能还是会让一切事情顺其自然,早早地结婚,早早地生子,不必为某个选择左顾右盼、徘徊不前。或许,早年无数的细节已经注定了这样的一种生活、一种结果。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早明确感到孤独是在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期末考试结束,离发布成绩还有几天时间,同学们纷纷收拾行囊回家去了。而我,因为离家较远,本想等出了成绩放了寒假再回去的,却不想一下子就陷入到了深深的孤独之中,于是赶紧跳上汽车,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狼狈地回到了家里。

我忽然很怀念那个身陷孤独却不知孤独为何物的自己,总是轻描淡写就摆脱了孤独,而且似乎从来都不会为未来着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钻进哆啦A梦那样的抽屉里,当然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但狠狠地睡上一觉,大概也能做一个带着疼痛的别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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