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年,二月一日,他写下了策免傅喜的诏书。
二月二日早朝,傅喜领旨而退。任母舅丁明为大司马。
下了朝刘欣沉默不语,只缓缓地在宫里兜圈子,天还是寒冷的,刮着风。他向宫中最高处登去,脸颊上冻出一片红。
“皇上,还是把这件裘袄披上吧。”一旁的黄门捧着银光闪闪的狐裘,小心翼翼地说。
“不。”
只有寒冷能暂时凝结他那烦乱的心绪。
烦乱。
这就算是废止新政了,真的到了这一刻,心里竟只有烦乱。
那曾是他精心摆下的一盘棋。
如今,他却亲手拂掉了自己曾倚重的棋子。
这只是第一个,按计划,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他觉得自己大输了一局。
他觉得自己大输了一局。
朱博说,不能让两匹驶向不同方向的马拉同一辆车。
朱博说的是对的吧。
他望着乌压压的天空。
他想他应当相信朱博,既然新政实施了这么久也没有收效,既然自己的老师师丹也是个会排挤贤才的人,既然天灾仍频,既然那些儒生永远无法容纳他的家人……应当相信朱博才是对的。
这样,祖母、母亲也能开心。
也许早该如此,也许这才是太平之策。
他不知道自己默然独立了多久,直到一个宫女打了一个喷嚏,哗哗地跪下一片,他才回过神来。
“回殿里吧。”
“诺。”
他想到自己写的策免书——君辅政出入三年,未有昭然匡朕不逮,而本朝大臣遂其奸心,咎由君焉。其上大司马印绶,就第。
假话,全是假话。
真恶心。
明明事情不是这样的,却偏要说是这样的。找一个理由罢免他,遮遮掩掩皇帝的过失,该被罢免的简直是朕自己!
自己的眼睛也有背面了,自己写下的字后面也藏着另一个字了。
真恶心。
也许所有人的眼睛翻过来都是另外一个样,也许连自己的亲人也……不不不。
是朕傻,是朕蠢,是朕的决策让天上天下不满意!
朕真恶心。
冻了一圈,刘欣伤了寒,侍医把过脉,命人熬了姜汤。傅太后、丁太后、皇后傅蓓等人急慌慌地跑来探病。他头蒙蒙地晕着,无力招待,懒懒地应着话,心底只想求她们早些离开罢,别再聒噪他,好在侍医说他应多多休息,睡一觉,发些汗,才将众人退了出去。
他恍恍惚睡了一觉,又恍恍惚起床上朝。
恍恍惚的,他觉得自己哪里是在上朝,自己只是端坐在一群话里有话的人对面,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已,都是假的,有什么用呢?他简直不知道该对未来抱有何样的期许了,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期许朱博。他不能不想到过去的新政,在期许中开始在混乱中结束的新政,他想到那次早朝,也是一片“皇上圣明”之声。恍恍惚的,过去现在未来在他的心里纠缠成一片混乱。
恍恍惚的,又下了朝。
突然,他的眼前亮了一下。
灵灵清水眼,莹莹白玉肌,那殿前站的人,像一束光。
那个传奏时辰的郎官。
与端坐在殿里的大臣,与伫立在身边的随侍,与往来喧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是舍人董贤吗?”
眼前的男子,闻声举眸,霎时跪下:“是在下,回禀陛下,是在下。”
“快平身。”他疾步上前,亲手将他挽起,一双明澈的双眸在他的眼前轻轻抬起,怎么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睛呢!干净到一望见底,干净到即使翻过来也还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的心里像是传出了啪嗒一声,像是有一处碎了,像是有一处开了,这样一个人,在这殿前,在这世上,这样一个人,胆怯而眷恋地望着他,是他做太子时的陪读,他怎么仿佛从没有看到过他,他何等的罪过。
“原来你在这里当职啊。”
“陛下竟然还——还记得在下啊。”
“记得。”
“在下以为……在下承蒙圣恩,在此当职,偶得瞻仰陛下尊容,便心满意足,在下没想到……”他简直要哭了。
他感到,放在他手中的纤纤玉手在微微颤抖,他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他看到,他面上飞红,清澈的眼睛里盈出泪,又轻轻低下了头。他不禁鼻尖一酸,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双眼,这样的双眼望着他,像是在思念他。即时下诏,升任董贤为黄门郎。同日征其父为霸陵令。
二十岁的刘欣,十八岁的董贤,无话不说,有时也不用说,静静地陪伴着,就好。刘欣忽然觉得混乱而漫长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一束简简单单的明媚,使这日子也值得期待。
几日后,董贤升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形影相随。
三月,朱博上书奏改大司空为御史大夫,罢州牧,罢刺史。皆是轻古制、公平,重效率、才能之意,早与刘欣说明,亦无他人反对,便依其所奏,改任朱博为御史大夫。
四月,策免孔光,任朱博为丞相,赵玄为御史大夫。
依朱博建言,定陶恭皇之号不再复称定陶。尊恭皇太后为帝太太后,称永信宫;恭皇后曰帝太后,称中安宫。立恭皇庙于京师。大赦天下。
赐封曾上书言为傅太后、丁太后立尊号的董宏为高昌侯。
傅太后自下诏与丞相、御史大夫令傅喜回封地,说是为了不让刘欣为难。
丞相御史大夫上奏师丹曾贬义尊号,损害孝道,罢爵邑。
有司上奏王莽曾压制上尊号,平阿侯王仁曾包庇赵昭仪亲属,刘欣不忍免其为庶人,皆遣回封国。
谏大夫杨宣上封事,问刘欣,登高望远,可惭于延陵乎。
复封王商中子王邑为成都侯。
刘欣只觉眼前刮起一阵旋风,他忽而疑惑起来,这风到底是他要刮,还是有人把着他的手,非要刮了起来。
这风刮得天晃地摇,刮得他混乱,刮得他疑惑,刮得他站不住脚,他要去抓着董贤,贤正坐在花园里,斑驳的花影里映着他的影子,抓着他,他才觉得自己有了重量,不会被这旋风卷走,吹散,刮得不知所踪。
“贤!”
“君上。”
“你怎么哭了?”
“没怎么,看《盐铁论》呢。”
“怎么你也想着看《盐铁论》了呢?”
“这几日见君上在看,怕君上问起来,我什么也不懂,所以赶快找来看看。”
刘欣哑然失笑,抬手替他擦眼泪:“不懂就不懂,朕又不骂你,你哭什么。”
董贤一时容采失色:“只是看到桑弘羊盐铁论辩时,舌生华灿,一时想起他终孝武帝一朝功辉显赫,有民不益赋而天下丰之美誉,最后却受燕王一案牵连,落得个身首异处,全族流放的下场。心里难受。”
“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微臣不知,微臣觉得他们说的都对,贤良文学对,桑弘羊也对,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社稷、天下黎民去考虑。”
“可是他的死,很大程度上,是贤良文学造成的,他与霍光政见不同,孝武帝晚年下了轮台诏,他没领会。”
“微臣不懂。”董贤红着眼,痴痴看着刘欣:“他与霍光都是品德高、功劳大、极有才干之人,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活下来呢?”
刘欣望着他,突如其来地震惊,看他还端着《盐铁论》,遂拿了过来,柔声道:“看着难过,就别看了,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这些你不要懂。”
太温柔了。
董贤的心跳乱了几拍,他那赧红的面庞在蔷薇与荼蘼的交相掩映下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君上又玩笑微臣。”
“朕说的是真话。走,陪朕用膳吧。”
“诺。”董贤欣然应着,紧紧跟着刘欣,将一身花影徒留原地。
“君上觉得哪个说的对呢?”
“君上觉得贤说的对。”
“我是真问君上,君上又玩笑我。”董贤笑道。
刘欣回头看他,道:“朕也是真这么答你。”他一把拉过董贤,与他并肩而行。
刘欣望着前方,说:“都对吧,但要看哪个适合当下的时局。”
“哦!对呀!还是皇上圣明!臣都纠结好久了呢!”
“可是朕也不知道哪个合适啊。”刘欣摇头,苦苦一笑。
“君上是这世上最英明的人,君上一定能知道。”
“你这么信朕?”
“那是呀!从与君上一起读书时我就知道,君上是这世上最伟大英明的人。”
“可是朕真的不知道啊。”他止步了,看着董贤,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他像在发光一样:“朕真的不知道。朕很疑惑,想的是一个样子,做出来却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政策下去,就是一个国家的事,要牵连多少百姓大臣……贤,朕希望百姓过得好,大家都过得好,可是朕却做错了,朕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对不对,朕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疑惑,疑惑新政的问题出在哪,疑惑废止新政是否能国泰民安,疑惑师丹的品格,疑惑又罢了早已革职的师丹的爵邑是否太过分,疑惑策免傅喜后祖母的宁静,疑惑祖母对于遣傅喜回封地的积极……一片片疑惑倒映着他,像支离破碎的小水洼,映得他渺小,映得他分裂,映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董贤惊愕了,这个明相乎日月之人此时此刻竟如此彷徨忧伤,他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他该说些什么呢,他该如何安慰他呢,他该如何给他一点力量呢。他紧紧握着刘欣的手,默然了。在刘欣继续前行的一刹那,他笃定地在他耳边喃喃道:“君上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