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钱家湾
从饭店出来,沿着临江路走到江临道。起初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特别舒服,走到公路上时,头上,脸上都冒出了汗水,背上也有些湿润了。我学做外婆的样把棉衣的扣子改了,把衣服敞开,拿着衣服对扇,凉快了一点点,脚也磨起了泡。“小妹妹,你是到那里去呢?”路边大树下,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指着我问道。我望了他一眼,又见树下坐了好几个人,有的坐在担子的扁担上,有的直接坐到地上,其中一个中年妇女特别象当年救了我的黄菊。“小妹子,来坐会再走。”她笑着招呼我。我走近了她,没有搭理那光头男人。“阿姨,我到钱家湾去找我舅舅。”我声音大大的说。“哦,你这会子可能走不去了哟。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走拢天都黑定了。舅舅是钱家湾的哇,我是钱家湾柳家村的。”我想了想说“我舅舅是钱家湾的。”“嗨,我是看着面熟嘛。你是钱老太的外孙女衣依。”光头男子指着我说。我却不认识他,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认识你。”
“哼,你当然不认识,这半年得了旋头风,黑发变成了秃头,我还在你外婆的教室上过课呢?想到舅舅家去,我们大人走拢都天黑了,你这样恐怕不行哟。”他摇着脑袋,担起地上的担子就要走。“嘿,老钱,你不如做个好事,把小姑娘担到她舅家去。”那女人拉住担子说。
“恐怕不行,小妹一个人走那么远,你父母不急死了……快回去,免得他们着急。”一个老头子叼着旱烟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实在想去,一大早就走,还行。”我往前路看了看,又往回城的路看,正在犹豫间,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公路边开了上来。
“旺财,旺财。”那光头追着大喊。追了好远,拖拉机才停下来。树下的人见拖拉机停下了,一起拿起担子就跑了过去。我也跟着他们一阵猛跑。那女人说“这下,你可捡着了,拖位机手就住在钱家湾。”旺财家就住在外婆隔壁。“衣依,你咋在这里?”旺财看到我一脸诧异。“嘿嘿,我想给外婆扫墓。”我笑着答道。“小孩子家还懂扫墓?”旺财更加惊诧了。
拖拉机把我们全部载了上去。突突突的一路下人,到钱家湾时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呃,你舅知道你要去嘛?他现在可是难得很哟。不比你外婆。”旺财在前面扯着声音大声说。我和舅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每次他回家都只呆几天,他还时常不在家里。但是为了给外婆扫墓,我必须到舅舅家去。
“老钱,你侄女来了。”旺财停了拖拉机,带着我一起到舅舅家门前。
外婆家的房子墙壁上贴了张标语,“打倒坏分子钱……”舅舅弯着腰从里面开了门。“咿,我舅舅呢?”我看着他问了声。旺财说“他就是你舅。”
“舅舅,你头发染了灰,不见了他的黑头发,腰也有点弯……”我完全懵了。我一进屋舅舅就把门关了。我望了舅舅一眼,舅舅冷笑着说“你妈在报上登了断绝姐弟关系。你还来干什么?”
我惶恐地说“我来给外婆扫墓。断绝了关系,你就不是舅了?”。
“我不断绝,你还是我舅。”我讨好地说。
“舅舅现在是坏分子,如果认了舅,你妈也会成坏分子。她那么冷面无情。不脱离关系还成了怪事。她知道你来了吗?”说完他又问。
我摇着头说“她们不管我,过年爸爸给了我一元钱,叫我这几天在外面吃饭。舅舅,我妈为啥这样对我?我不是她生的吗?”我紧张地问道。
“哼,凡是对她不利的她都会扫除,大概你和她命里相克吧。听你外婆说她生你时难产,差点要了她的命,所以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生活。”舅舅说完取了挂在粱上的一个白口袋,倒出一小堆花生来。“吃吧。过年就这点子花生还贵重。”我拈了一颗说“舅舅你也吃。”
“去看看外婆的墓,她也算没白带你一场。”舅舅把花生揣在我衣服口袋里,锁了门。
外婆的骨灰安葬在村里靠北的南瓜山上。钱家祖祖辈辈都安葬在这里。山上横竖并排栽了好多松柏,一排松树,一排柏树。山不大,一半作了坟地,另一半解放后外婆家分了一块地,旺财家分了一块。走近墓地,就有种冷森森的塞气,因为过年,山上没有一个人,舅舅自留地里稀稀啦啦地冒了点绿尖。舅舅在靠近墓地的地方栽了几蓬竹子,现在竹子已经长得有二米高了。一阵风吹过,竹叶子发出唰唰唰的响声。我打了个寒颤,看了眼舅舅。
“到了,这就是外婆的墓。”舅舅指着一个小土包说。
“外婆的墓?”我怀疑地问。“你不是给外婆坟上立了块石头吗?怎么没有了呢?……”
“哎,过段时间我找块大石头自已刻字。等将来有钱了再做墓碑。”舅舅无奈地说。
“舅舅,我长大了挣好多钱,给外婆修一个好大的墓。”我大言不惭地说。“给外婆叩三个响头吧。”舅舅脸上似笑非笑地说。
“哦。”我应了声倒头就叩。
“等等等,把衣服扣好。”舅舅指着我棉衣上面一颗没扣的扣子说。
我扣了扣子,正要叩的时候,一只灰色松鼠嗖的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吓得我往后一仰差点把腰闪断。舅舅也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在外婆的墓前,默默念了好大一阵。对我说“去叩头,连叩三个,有什么话在心里默念”。
我在叩头的时候,想对外婆说的话竟然一句都记不起了。
叩完头,最后一抹晚霞进了云层,清灰色的云为大地披上了面纱。树影有些朦胧。舅舅带着我快步往回走去。
回到家,舅舅点亮了马灯。“有几根冷红苕,我给你煮碗面条吧。”舅舅在灶前说。我坐到他面前,在柴房里抱了柴递给他。“你一个小孩子不害怕吗?走那么远。”舅舅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我怕,但是我想外婆。”我怯怯地看着他。“舅舅,我也是一个人住在爸爸以前的单身宿舍里。妈不要我回去住。”我心里想舅舅和我一样都是一个人住。“可怜的孩子。你来了也好,但明天你必须回去。我只能送你到村口。”舅舅摸了摸我的头发说。
吃过晚饭,舅舅把门关好后,带我到以前外婆那间屋子的大床上睡下。把铺盖给我拉了拉才说。累了,好好睡。
半夜,我睡醒了,从门的缝隙里看到外面有亮光。心想,舅舅还没睡吗?我慑手慑脚地轻轻开门走了出去。舅舅背朝我,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他那么聚精会神,一点都没查觉我在他背后,我伸头看本子上写“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喉管里突然涌出股腥味,他呸地一口往他脸上啐去。‘找死,还不快打’。他气急败坏地指着……”
“舅舅,你在写啥?”我看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舅舅慌得立刻站起来捂了本子。看清楚是我才又坐下来说“三更半夜不睡觉,你起来干什么?”他气愤地压低了嗓门瞪着我教训。“我起来解手,看到灯光所以才来看你,舅舅,写的啥?我保证不对人说。”我凑在他面前神秘地问。“我,我写日记。懂吗?”舅舅把本子压得死死地说。“什么叫日记?”我突然对日记有了兴趣。“日记有几种,有些人把一天不顺心的事情做成日记记录下来,有些人把高兴的事情记下来,还有的人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总之你想写什么都可以写。比如你,你今天就可以写怎样到个钱家湾,怎样给外婆扫墓……还有一种就是心情日记,高兴或不高兴,你写在日记上了,心情就会好转。去睡吧。日记是不能让别人看的。偷看别人未经允许的日记也是不道德的。”舅舅一本正经地给我上了好一堂道德课。
我再次躺在床上,想着舅舅说的日记。想着他写的啐在谁的脸上,又是被谁打……想着想着眼皮子打起架了,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床时,舅舅已经把苞谷糊搅好了。吃苞谷糊时,舅舅问我要不要泡豇豆。我自己从坛子里去夹了两根。“衣依,你回去后,可以把想对外婆说的话写在日记上。这样你就不会孤独。”舅舅有些怜悯地看着我说。“哦,舅舅你也孤独吧。”我试探地问。
“舅舅不孤独,因为舅舅有书看,还有日记要写。”舅舅白了我一眼说。“舅舅,以前,你还是黑头发,腰也直直的,现在怎么就这样了呢?我看着舅舅的眼睛问。舅舅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低头吃苞谷糊,吃完了用手背一抹,对我说“快吃,吃完了好回城里去。不要在这里逗留”。
我应了声。吃完了学他的样子,也用手背在嘴上一抹,说吃完了。我跟着他到灶屋看他洗碗,悄悄问“舅舅,你为什么成了坏分子呢?”
“呃,你小小纪那来那么多问题?”舅舅翻脸无情地对我一阵大吼。我跑出灶房,等他。
“老钱,老钱。”旺财在门外使劲敲门。“旺叔。”我开门见旺财叔喜滋滋地在门外站着手里还捧了一个烤红薯。“给你,我今天进城给队里拉粪,你要回城,可以坐我的拖拉机。”
“要,要,她马上跟你走。”舅舅从灶屋跑出来,生怕旺财走了。
“好,我回去拿几样东西,马上走。”
我把手里的红苕分了一半给舅舅。舅舅接过去,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他屋里,一会子拿了一本书说“送你一本书,也不枉你来一趟。”
“衣依,走。早点进城,我要走几个厕所才拉得够十桶粪,队里春耕才有肥料。这次,旺财让我和他并排坐在驾驶员座位上,他扯着嗓子问‘给外婆扫完墓了。’我侧着耳朵,半天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拖拉机的轰呜声太大了。只有点头。队上第一个肥料点在临江针织厂,他指着说“这间厂里本来可以收很多肥,但是分给了五个生产队。所以一天只收五桶,加上初二,更没有了。最后他把拖拉机停在棉纺厂宿舍门前对我说“这里的肥料可多了,可惜我们一个队包不了,好几家生产队在这里排队,今天刚好轮到我们。这个院里可以出五桶干货。”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干瘦精干的青年男子,他一走拢就说“今天还得等,过节嘛,好多人还没起床。等到下午,我看了肥料坑里没什么货。好多人都没倒桶子,不是初一不出财吗?等到家家户户把桶子倒了可能差不多才拉得满。”。他噼哩叭啦的一阵机关炮似地说完了,才低头看着我笑着说“你是衣依吧?”,我望着他确实不认得。“他是你外婆的学生九发。”旺财上前笑着说。“哦,”我哼了一声,其实还是认不得。“呃,她不是在城里吗?怎么和你在一起呢?”九发不解的问。“我给外婆扫墓,搭他的拖拉机。”,“你?扫墓?”九发不可思议地笑着质疑道。“我为什么不能给外婆扫墓!”我气咻咻地抢白道。“哦,你好大了哦?”九发夸张地张大双手笑着逗我。“莫逗她了,衣依,你认得回家的路,快回去了。勉得你妈着急。”旺财笑着打了九发一下,转脸对我说。
“哼,”我对着九发做了个鬼脸才转身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