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激动时,总是不会冷静地思考,更不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白午饭在看见李狗子狠厉的神色的那一个瞬间,突然他小小的脑袋里,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与孙子与李狗子的儿子与孙子。
如果他在李狗子面前逃跑了,那么他的子孙也会像他一样,在李狗子的子孙面前逃跑,像一只老鼠一样逃跑。李狗子的子子孙孙就会世世代代地插着腰,趾高气昂地将他白午饭连同白午饭身后的那群子子孙孙们压在身下,踩进泥里,撵进不见天日的老鼠洞中。
如果是这样卑贱地活着,还不如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李狗子咬牙切齿地向白午饭冲过来,他躬着上身,往前跑时,把水踢得“咵咵”地响,他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白午饭也不甘示弱,他把双手紧紧地握着,像两坨坚硬的石头,他准备让对面那头野兽瞧瞧,到底是他的皮肉硬,还是自己双拳所变成的石头硬。
白午饭和李狗子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把河水打得溅起两人高。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迷了眼睛,白午饭索性闭了双眼,朝四面八方挥舞着双拳,他想:比狠是吧?我就不要命地狠,看你李狗子有多不要命!
李二狗早已爬上了河岸,他在河岸上又叫又闹,还不时地捡起石头想去砸白午饭,但是又害怕砸到他的哥哥。
李二狗就急得在直跳脚,边跳边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听着他的叫声,白午饭在与李狗子扭打的空隙就想到了过年杀猪时,猪的嚎叫声,白午饭觉得即好笑,好笑之余又有些瘆人,他们两兄弟难不成是什么怪物变的?为什么越来越觉得他们脱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样子。
李二狗的叫声引来了同村几个小孩,他们就站在河岸边七嘴八舌地看热闹。
河里的白午饭和李狗子挥舞着双拳,双腿,都恨不能在自己身上多生出几双手,几只脚来,以治对方于死地,或是将对方打趴下来,再将对方像一条死狗一样死死地踩在地上。
他们越打越远,不一会就顺着河流的方向追打着飘进了木莲河下游的莲花丛里?莲花丛里的水位很高,河底还有一些坑洞,稍不注意就会掉进坑,陷进爬不出来的淤泥里。
白午饭曾经就见到过,一条水牛不小心掉进莲花丛里,只几分钟的时间,水牛就不见了踪影。那时温和美丽的木莲河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随时准备着吞没一切落入它口中的猎物。
但正打得热火朝天的白午饭,并没有时间想起木莲河的危险来。
李狗子借着水性好,猛地一扑就将白午饭扑倒在水里,又用双手死死地抱住白午饭,把他往水里按。白午饭倒在水里,使不上劲来,连呛了几口河水,他快透不过气来了。
白午饭想:好你个李二狗,这是要憋死我啊,既然你不让我活,我死也要拉你垫背。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从李狗子像铁桶一般的手臂里,挣脱出两只手来,一只手臂像一条蛇般扼紧了李狗子的脖颈,一只手摸到一根莲花藤,他拉着莲花藤向下沉去。
无论李狗子怎样挣扎,怎样用他的嘴里锋利的牙齿咬白午饭的脸颊,鼻子,眼睛,白午饭都不肯松手,他的手臂像是在李二狗的脖颈上系了个死结,无论是谁都解不开的死结。
就在白午饭昏过去的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李狗子死了,自己算不算是为民除害?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老白的叫声,听到了李狗子母亲凄厉的骂声,一切都清晰而又模糊,然后,他就陷进了一片昏暗里,昏暗里的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温暖,安全又舒适,他飘啊飘,荡啊荡,时间也仿佛停在了那美好的时刻里。
当白午饭从那个美好的梦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床上躺着。老白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你醒了啊,饿不饿?我熬了些粥。”
白午饭摇了摇头,说:“我要喝水”,老白端了一碗水看着白午饭“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了,老白就收过碗,有些生气地说:“喝够了吗?”
白午饭举起双手想要伸个懒腰,一用力便发觉浑身酸疼,这才想起与李二狗打架的事来。
老白抬起手想要敲白午饭的头,看到他满脸的牙齿印,又舍不得地放下了手,白午饭看着老白装傻地笑着。
老白说:“你个憨娃,不是让你不要去招惹李李家那两条疯狗嘛!”
白午饭说:“他们先招惹我的!”
老白说:“他们招惹你,你就走啊,你看看被打成什么样了,命都差点赔进去!”
白午饭说:“我不跑,我为啥要跑?我又不是老鼠,干嘛要怕疯狗!”
老白说:“你个倔驴,要吃亏的!”
白午饭说:“他挠我一下,我给他一拳,他咬我一口,我踢他一脚,他把我往水里按,我就拉着他一起沉到河底,我不吃亏!”
老白发现自己说不过白午饭了,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因为白午饭长大了?他突然就想不明白了。
后来,白午饭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一天,他拉着李狗子沉到河底去后,岸边的看热闹的小孩见他们很久都不浮上来,就觉出了异常,叫来了大人,老白和李狗子的妈赶来了,老白就跳下河去找我,但是找不到,他就急了。
这时,不远处,一个木盒子从河底垂直升到了河面,老白一眼便瞧见那是白午饭的那个木头盒子。他从木头盒子升起来的地方,潜到水底,果然就找到了白午饭和李狗子,找到白午饭时,白午饭还用一只手死死地圈着李狗子的脖子。
所幸,白午饭和李狗子都没有事,歇了一天,又活蹦乱跳地到处飞。只是,李狗子兄弟连着好几天,都没在白午饭跟前露面,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故意躲着白午饭。反正,白午饭在鸦雀沱村是一战成名了。
就在白午饭与李狗子打架的第二个星期四,从早上开始,天上便连着下两天暴雨,雨点像瓢泼一样往下落。木莲河前所未有地水位暴涨,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冲去,河里的莲花叶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河岸上到处都是残破的花瓣和看不出形状的叶子。
星期天的下午,雨停了,白午饭走出院门后,四处瞧着,就发现李狗子正背着书包在木莲河边,看样子他要回家。
白午饭就觉得奇怪,今天李狗子不是要回学校去吗?怎么反倒回来了?
李狗子来回学校的路,都要经过白午饭的家门口,白午饭就闪身进了院门,透过门缝往外瞧。当李狗子从他的家门前经过时,白午饭发现李狗子全身都湿透了,薄薄的T恤贴在胸口,胸口的肋骨就一根根地显现出来。他的头发像一块黑布一般,紧紧地盖在头顶,头顶还沾着一小块烂荷叶,他的发梢挂着一滴滴的水珠,水珠又在他的脸上汇聚成一条条小河,从额头流向他的倒八字眉,又从眉梢流流到下巴,最后从下巴上滴落到他显而易见的肋骨上。
白午饭想:哈哈,原来李狗子掉河里了。
白午饭不小心晃动了一下院门,院门“吱嘎”一声响,李狗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脸,站在院墙外,盯着院门看。白午饭觉得李狗子和以往那个李狗子不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
白午饭从门缝里盯着李狗子的眼睛看,李狗子也盯着白午饭看,但是李狗子的眼睛没有焦点,因此,白午饭弄不清楚李狗子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
就这样,李狗子一动不动地在院门外立了不大一会儿,他突然嘴角向上扯,似笑非笑地露出两排黄色的牙齿,两排牙齿上下分开,张开的嘴就像一个黑洞,一个没有底的黑洞。
白午饭说这一段时,说得很仔细,他肯定地说:“当时的李狗子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狗子,我认识的李狗子虽然不怎么像个人,但好歹是个人的样子。”
但是,当时的白午饭没有想到这么多,他说,李狗子的动作非常缓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被拉得很长,以至于现在白午饭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不漏。
当时,白午饭觉得李狗子是不是又想与自己打架,并在自己心里做好,只要李狗子推开门,自己就先往李狗子脸上狠狠地落下两拳。白午饭觉得,只要先在敌人身上砸上两拳,这样干架的时候,就不算吃亏!
白午饭做好干架的准备,李狗子却缓缓转过身,往他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山里的夜晚黑得很快,那天晚上,白午饭坐在灶房里烧火,老白在和面团,准备做疙瘩汤吃。突然就听到嚎哭声,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凄厉刺耳。然后,就听见村民们的询问声,再然后就看见不少人打着手电,火把,嚷嚷着往李狗子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