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住了道路，走来一个醉酒的人。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整齐的中山装，骑着一辆老式的横梁自行车东倒西歪，最后跌倒在一堆环卫工人堆起的雪上。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嘟囔了两句，扶起自行车，继续推着向前走，走在白雪映照的道路上，像是一个从旧的年代走来的人。火锅店的招牌闪动着白色的灯边，给这个城市增加了一些浪漫的情趣。
一个女孩，穿一件黑色的中长款羽绒服，走到火锅店的台阶上，跺跺脚，拍拍身上的雪走进屋里，把她的红色围巾搭在一个靠背的椅子上。她整齐的刘海上的雪瞬间融化了。
“艳艳，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没变，还是那么瘦。”李如心对坐在屋里等着她的冷艳艳说。
“你也是，也没变胖。咱们这样的工作，只要不退休，是永远不会变胖的。”冷艳艳对她说。她们两个轻轻抱在一起，轻轻拍着对方。
“你把你的围巾和衣服放在包里吧，不然熏得火锅味很重。”冷艳艳对她说。她们找来店员，问她要了一个袋子，把衣服装了起来。
“我就觉得挺巧的，咱们得9年多没见了吧，能在中医院遇到你真的挺巧的。”李如心对她说。
“是啊，在这个小城里，算不上是很大的城市，可是每个人和每个人的相遇，也显得不是那么容易，每个人都过着各自的生活。”冷艳艳感慨说。
李如心点头赞许着，她们两个点了一些吃的，李如心点了一杯橙汁，冷艳艳也跟着她点了一杯橙汁。
“口腔科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美好，医生和我们护士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融洽。好的方面是我们科护士基本不用值夜班，或者好几个月才一次，每天上班就是整理整理器械，叫叫号，调下材料，划个价，不至于太累，没什么压力。每年好多领导的亲戚都来我们科，就是看中这点的。我觉得时间长了你可以转一下科。”冷艳艳对她说。
“你在口腔科做医护还好，不像我们妇幼医院，每天忙得不行，一个床铺得照顾两个人，还是那种绝对不能下床的病人。我现在还是不想转科了吧，我说不上对护士这一行业有多喜欢，只是一份自己并不讨厌的工作吧。我比较喜欢小孩子，看到他们出生我都觉得很可爱。很多小孩不像是人们认为的那样，皮肤黑黑的，皱皱巴巴，大多数顺产的小孩子都是很干净的，有的生下来皮肤白白的，嫩嫩的，嘴巴红红的，非常讨人喜欢。”
“在妇产科干久了，能看出俩人是真感情还是凑合过日子而已，尤其是见多了妈宝男，有些宝妈得了病，有的老公甚至再也不来看一眼。我们白天还好，能忙得过来，到了晚上简直是忙到起飞。夜里真的就是噩梦一般了，收三四个新病号，铺床，检查，宣教，打针，配药，挂吊瓶，飞一般的感受。也会遇见爸爸妈妈不会抱孩子，喂孩子的。真的，很多孩子哭的哇哇的，亲爹就抱着溜达，瞎溜达啥，孩子都饿成那样了！我一个没结婚的女孩教爸爸抱孩子，教妈妈怎么下奶，怎么喂孩子是什么感受……也有家长特别小心，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来问问，还会经常被送喜糖和喜蛋，超开心的。不过咱们山东这边重男轻女的观念挺重的。”
“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实习的医院还是工作的医院，妇产科的医护关系总是最差的，可能是女人多了是非多，做医生的看不起当护士的，医护关系很僵硬，我们妇产科又是妇科产科不分离还有新生儿事情很琐碎，关键是病人的遵医性差，怎么喂奶说的时候不听，说完了反复问，告知了又不照做按自己的来，出了问题都是护士的错。还有科室关系也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表面关系都好，细细琢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能这就是职场吧。”李如心说说停停，见冷艳艳很有兴趣地听着，她不知不觉讲了很多。女孩子都有一种喜欢分享故事的天性，只要有人肯听，她们会很乐意讲下去。
这时，餐厅里的大姐把一些肉卷和青菜端上来了。
“好了，我们不聊工作的话题了，要不你没胃口，我们开始吃饭吧。”李如心向她笑着，略带歉意地说。
“没关系的，给别人说起来，他们会不愿意听，咱们是同行，不会介意的。”冷艳艳说。
“你的那些高中同学还有联系吗？”冷艳艳问。
“和几个女同学有联系，不是特别多。”李如心说。
“我们班每年都会有人组织同学聚会，每次都在群里邀请，我没有去过。这都9年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同学聚会那么有兴趣。大多数人都是问有没有在汶上买房，或者在济宁、济南买了房子什么的，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小孩，做什么工作，一年赚多少钱，在什么局做着什么样的主任，科长，他们打听着别人，也打量着自己，反正我是挺不愿意去的。”李如心说。
“咱们11班你还有联系的人吗？”冷艳艳问。
李如心想了一下，说：“没有。”
“我倒是遇见过余蓓蓓，她没有上完高中，现在在万隆商城做生意，做的挺好的。到时你休班的时候，咱们凑到一起可以聚聚。我挺羡慕她的，最起码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年轻的时候，她执意退学，在家长看来显得很叛逆，不听话。或许她自己觉得学校并不适合她吧。在别人眼中的所谓的懂事，就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用自己的梦想和青春来填补别人自私的愿望。我现在虽然找到一个在别人看来各方面都不错的老公，新买的房子离工作的地方也比较近，也没有房贷，可是总感觉到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在生活的圈子里兜兜转转，没有方向，那些我以前执着追求的东西，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冷艳艳说完，停顿了几秒钟。
李如心看着她，深深地点点头。
“你知道洪木的一些消息吗？就是以前给我写‘情书’的那个，当时他好像喜欢过你。”冷艳艳问。
“噢，他呀，”李如心说。“我没有他的一丁点儿消息，仿佛他消失了，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现在成了名人了，起了个笔名，叫冷梦飞刀，在很多帖子上都在传他的一些现代诗。我觉得我认识的人中，也就只有他算是有些名气吧。”冷艳艳说。
“诗人？天呐。”李如心惊讶地说道。
“你还别说，那些诗写得都还不错，写得也很多，有人统计过，说是他的作品足够有一千多首吧。他还想出版一本诗集，他说自己选录的诗集不能超过三百首诗，恪守着《诗经》里面收录的数字。比起我们的碌碌无为来，我觉得他更接近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吧。更可敬的是，他说在27岁之后，他不会再写任何一首现代诗。你不知道这对已经成名的人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觉得好的现代诗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吧，开始时用孩子的眼睛看待世界，眼神里充满童真和意象，顾城的那些诗就是这样；另一种像是经历了灵魂后的蜕变，对世间幸福和万物充满关爱和怜悯，具有一种神性，比如海子的诗，一般人非常难以达到这种境界。洪木的诗我觉得像是在经历某种灵魂，各种思想或情绪互相纠结，读起来却让人感到有种忘我的平静。这应该是就是他追求的一种理想吧，这和赚多少钱，做什么工作都没有关系，就像他帖子下面的一些正面评论说得那样：‘我们有时会嘲笑别人的一些梦想，觉得那不切实际。后来，我们被生活的洪流所裹挟，飘飘荡荡，我们自己的梦想早已支离破碎，凌乱不堪，我们在一个低处，看着我们嘲笑的那些梦想在冉冉升起。’”
“你不吃些辣的吗。”冷艳艳对李如心说。她见李如心低着头，认真地吃着鸳鸯锅清汤里煮的东西。
“我有口腔溃疡，不能吃辣的。”李如心说。
冷艳艳继续说：“听说他在上高中快高考的时候打砸宿舍的玻璃，那之后就被开除了。你从那以后也没有再上学。我不想妄加揣测，以免给你造成什么困扰，你们那时候有过什么交集吗？”
“有过”。李如心放下筷子说。端起橙汁轻轻喝了一小口说。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拿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额头说：
“这件事我没向任何同学说过，就算说过别人也可能认为我没有说出实情，已经九年过去了，我没有必要圆这个谎，他就是这样的人。”
李如心听了听，继续说道：
“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去看许巍的演唱会，回来的时候学校宿舍里砸东西的声音响成一片，老师和保安都管得很严，我们就没有进学校。后来我们去了他在山上的一个小木屋，在那里呆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不愿意向别人提起，之后想想，我和他呆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都安全。第二天一早，我爸爸就被叫去了学校。本来这件事我让舍友说个谎，说我回家就是了，巧就巧在学校里，那天女生宿舍也查的特别严，所以学校给我爸爸打了电话。他向一个骑三轮车的大姐打听到了我在哪里，把我接回了家。”
“我爸爸怕我给别人怎么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从小对我那么好的他，居然会产生这种思想。我对他开始有些厌烦了，就反问他‘你希望发生点儿什么呢？’这时他才哑口无言。他说，无论如何，在高考前不能让我去学校了，以免耽误高考。我是无所谓的，觉得在家比在学校舒服多了，看看书，有空调，有冷饮，逗逗猫，还有我爸爸找来的在读研究生的小表姐给我辅导功课。就这样我参加完高考，那是我从那件事之后第一次去学校，我没有看见洪木。后来我想去洪木的小木屋去看看，爸爸不让去，说怕有什么危险。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也跟着我。反正我对他很生气，就说‘我要是有什么事，这三个月你也看出来了吧’，反正我对他说了很多刺激他的话，他只是笑着，等我填报完志愿，他才说‘好了爸爸错了，上大学后好好学习，爸爸以后不会管你那么多了。’”
“其实我也没感到太多束缚，那个暑假我在家挺好，我觉得挺自由的，比学校里好多了，就是不知道洪木怎么样了。我爸爸从小对我都挺宽容的，也没发过脾气。我就是很反感他在那件事情上的疑神疑鬼，大部分男的是不是都那样啊？从那之后，我就没有见过洪木。他没有说过爱我，也没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那时的我把他当做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吧。之后我就去学了护理，毕业，工作，考那些资格证什么的，我们的大学应该有着差不多的经历。我想洪木现在应该过得挺好吧，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地方，演绎着不同的故事。我在大学里遇到过一些女生，她们想着一个人，梦想在她们的手中破碎，她们爱的那个人却在和别人暧昧调笑。我现在想，当时如果我不去那场许巍的演唱会，洪木也许就不会被开除。”李如心说。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生活的无奈，有时并不源于自我，别人无心的筑就，造成了一种阴差阳错。”冷艳艳说。
她们看着窗外的大雪，这些远离阳光冰冷的花，让人不能不心生喜爱，它们吹打到宽阔的玻璃窗户上，碰上之后，就融化了。山东的天气留不住雪，整个冬天雪就下两三场，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才是整个冬天最美丽的时候，也是雪花最美丽的时候。
冷艳艳继续说道。“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是喜欢你的。我觉得即便你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也会记得你的。有句话怎么说来，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哎，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带着所有的幻想和期盼，就算看遍世间花开花落和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在每一年，每一年里等待和寻找，你也不知道他发生的故事，他的生活已经和你渐行渐远，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她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李如心低着头，不想让冷艳艳看到自己的表情；冷艳艳不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所表达的意思适可而止就好。
过了一会儿，李如心仰起脸，笑着对冷艳艳说：
“好了，我们说一些别的事情吧。”
邻桌的几个男子争吵得面红耳赤，从室外看来，他们在大雪笼罩的这个房间里悄无声息。几个火锅呼呼地向上冒着热气，汇集在屋顶上，好像一朵沉重的云，升腾起了他们的行走和声音，让他们的眼神和姿态朦朦胧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