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教室的时候,几个同学围在一起,翻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洪木走过去,拿到手里,很多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打湿,皱皱巴巴。洪木问他们:
“我可以翻翻看吗?”
“可以。”一个男同学回答说,“不过也没什么可以看的,这是一个女生的日记,她整天想着自杀、爱情什么的,甚至还想让别人给她安慰,真不要脸。”
旁边和他谈话的女生接过话说:
“就是和我们一个宿舍楼的女生,我的衣服就是她偷走的。”
洪木翻了几页,这是一本日记,里面字迹寥寥草草,有的甚至难以辨认。洪木把这本日记合起来,放在书桌上,走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在一个中午放暑假的时候,一个以前同班的人给他送来一封信,信纸是他之前很喜欢用的彩色信纸。他有些惊讶,不知道是谁还会给自己写这么一封信。他迅速地打开,信的内容映入眼帘:
你好啊,洪木。
知道我是谁吗?先不告诉你,你最终会知道的。
之前在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听说过你的那些故事,我不知道那些故事的真假,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否认这些事情的存在。之前我对文学不感兴趣,是你让我知道了还有文学的一片天地,那片天地里,一定非常丰富多彩,与众不同,让你沉迷其中。你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吧,而我不是。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想起来吧,我是余蓓蓓,希望你还能记得我。说了这么多我不想再浪费你更多的时间了,此致,问好吧。当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不要嫌我烦,我是只有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请不要给我回信,当你放假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班级了。
勿忘我
余蓓蓓
洪木看完这封信,这时他记起那个女孩,长得瘦瘦的,留着温柔的长发,喜欢抿着嘴笑,笑起来眼睛眯着,带着笑意。那时她并不是特别活泼,喜欢背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的书包。他不想过度去猜测这封信的目的,他带着一份敬意,一份温暖,沿着这封信的折痕,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了他的笔记本里面。他想要匆匆见她一面,或者给她写封信,让她班级里的同学转交给她。可是他知道,那个女孩可能已经走了。这封信如果放在她的座位上,只会留下别人的一些风言风语,给不在场的她增加一些烦恼。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这个初夏突如其来的北风吹过西北角的一扇窗户,吹得嫩绿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吹乱了年轻人的头发,仿佛吹进了一缕阳光。他知道在这个学校里,给过他一些温暖,一些安慰的人都走了,比如关心过他的洪启,比如还记得他的余蓓蓓。
一个多月暑假的乡村生活,让他刚到舒适惬意。和他相识的一位老者,说是要时常出远门,把对影山上的一间木屋交给他打理。洪木在他背阴的木屋中,读了一个夏天的《追忆似水年华》。他会在闲暇的时候用毛笔写写宋词,收拾一下安静整洁的院落。他不愿意去见到什么人,人的出现只会让他想着说什么话,想着怎样和人打交道,他感觉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管那位老者叫“爷爷”,老者只在春天,夏天和秋天在山上待一段时间,写写东西,颐养身体。平时他会到处旅游,或者住在别的地方,像极了一个以天地为家的人。洪木会把他自己的一些书也放在这间木屋里,那些书籍放在明净的玻璃书架里,仿佛看透了一切,懂得人间所有的温情。
他会在傍晚或早上的时候去对影山的向阳坡采集一些蔬菜、瓜果,浇浇地。风吹着绿绿的菜叶沙沙作响。一弯溪水哗哗流淌,抚慰着人的耳膜。到夏天,如同火的心脏一般的菊花铺满小路,长时间不会凋谢。也许一场可以结冰的冷风会把它冻僵,在当晚的雪里,这些花露出娇艳的颜色,蕴藉着不能冲天透气的暗香。鸟儿会时常在郁郁葱葱的林间鸣叫,它们会在在苍翠的枝头昏睡,不会有什么打扰它。弯弯的小路和弯弯的炊烟,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矮墙,互不打扰地伸向山顶。他想某一天这里会是他的梦想,他不想回到那个用水泥和混凝土浇筑的学校。
老者对他这种想法不以为然,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大,这个地方会为他留着,让他单独一人长期居住,但不会是在他30岁之前的年纪。一个人应该丰富的知识填满自己,增加阅历,获得一种自给自足的维生的方式,然后才能去实现梦想。
学校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这个夏末,当他回到学校,这里的一切显得那样陌生。他看看这里的一切的人和事,这一切都是他不喜欢、不想要的。学校以它特有的方式管理着这个学校,不管学生习不习惯住宿舍,都不允许学生外出或回家学习。自私自利的学校管理者用学生会这种廉价的方式,刻薄地管理着学校,动不动就进行处罚,一切仿佛牢笼一般,让人感到难受,压抑沉闷。
他不愿意待在宿舍里,他自己一个人来到了教室,安静地看会儿书。在下午三点以后,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这时,何田田轻轻坐到他的身边,冲他笑着,看了好长时间。洪木意识到她来的时候,把书本放到一边,向她打了声招呼。
“你看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她对洪木说。
“可以。”洪木说。他把书本合上,递给了她。那是西蒙娜·波伏娃的一本小说——《人都是要死的》。
“哇,这书名起的,有时间的话我希望看看,现在还是还给你吧。好久没坐到你旁边了,以前来的时候总是带着悲伤的情绪,你看我,现在好多了。我来是想和你聊聊天,咱们两个差不多是班级里面说过话最多的人了吧。”何田田跟他说。
每次谈话,他们都会谈很长时间,有时半个小时,有的时候甚至一个下午。何田田学习成绩挺好,当她在一年前,做梦梦到了自己亲近的人离自己而去,她就陷入了一种担心和恐惧中。相同的梦境反复出现,她从一个快乐爱笑的孩子,开始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那些时候,她把自己的心事向朋友或者老师说起,他们会给她一些安慰,或者一些说教,这些言行都不能让她从这种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后来,她找到了洪木——这个显得人畜无害,有很多课外书的同学。
洪木那时会用一些并不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来帮助她,更多的时候他是作为一个倾听者。虽然洪木对她的帮助很多时候都是暂时地让她显得不那么忧郁,时间长了,何田田自己也就走出了青春期那片忧郁的沼泽。
“嗯。”洪木把书本放在书桌里面,向她点着头。
“你知道咱们班级里面的女生怎样评价你吗?”何田田微笑着,认真地看着他。
“不知道”。洪木向她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在女生的印象中一定是一个怪人,或者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没有向别人征求过答案,不过还是很好奇。
“清——高——。”何田田拉长声调,对他说。
洪木一下子笑出来了,他看着何田田说:
“这个形容词可不是很恰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清高,反而我觉得她们是清高的。”
洪木说。他感觉这两年里,他在这个学校里绝望而高傲地存在着,时间长了,也不想去在意他人的看法。
“那你怎样评价自己呢?”何田田问他。
“我人缘不是很好,你知道,和我经常说话的人不多,客观上讲,我是一个狭隘的人吧。”洪木对她说。
“不,你不狭隘,我觉得你懂得很多,这个你不能否认吧?你不是一个心肠狭窄的人,这么长时间要感谢你能给我一些帮助。你人非常地好,而且非常地善良,你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
何田田略微低了一下头,看着洪木说:
“说道胸怀宽广,我想起一句万能作文句子:世界上最宽阔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阔的,是一个人的胸膛。”她做出一副夸张的,拥抱的姿态,这副样子把洪木逗笑了,她自己也笑得非常灿烂。
“我看你的状态很好。”洪木打量着她,这时刚步入高三的第一学期,他对这个女孩充满了赞许和祝福。
“嗯,是的。”何田田说。“我已经很好了,你看。”
她站了起来,向洪木转了个圈。她白色的衬衫塞在绿色的背带裤里,还是原来的那个发型,洪木曾经开玩笑,说那像新闻联播的主持人的发型。
“好啦,别转晕了。”他拍拍那个小凳子,让她坐在座位上。
“你呢,”何田田趴在桌子上看着他说,“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忧郁,心里总是装着什么事情,你以前都是这样吗?”
洪木摇摇头,说:“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总不至于疯掉吧。”他用玩笑的口气说着。
他见何田田趴在桌子上,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他,他继续说道:
“差不多是来到咱们这个班上吧,宋玉多情,不关风月,哈哈。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多方面的原因吧。我不想用一种忧伤的情绪影响你,那些情绪对你并不好。”
“你之前学习怎么样?我还没问过呢,你能说吗?”何田田问他,试探着他,意思是如果他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我在初中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成绩还不错,后来稍微有些低落,总不会下过班级前三。那时让我有了一种能够掌握世界的错觉。我现在成绩不好,不过看看我小学时候的成绩,小学的时候也有过学习比较好的一年,就在一年级吧,其余的时候都在及格线徘徊。现在成绩不好我并不是很介意,我懂得那种优等生的心理和担心。”洪木对她说。
“嗯,你还是有些介意的。”她对洪木说。“你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我也是经历过那种心境。对了,你写的那些字我能看看吗?我看你写了多少了。”
洪木从书桌里面拿出来给她。他以前都会在何田田的要求下,给她看一些笔记,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特别感兴趣,都是挑选几页翻一翻。
“你里面写的那个女生都是同一个人吗吗?在二九班?”何田田问他。
“嗯。”洪木回答。
“那你怎么不去追呢?”何田田问。
“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恋吧。”洪木苦笑着,摇摇头。
“我觉得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你还是去告诉她,从你高一下学期,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了,咱们高三毕业很快的。”何田田对他说。
“我觉得你一定是在担心什么,比如老师说谈恋爱会影响学习,家里的父母不同意什么的。其实,那都是一些偏见。我依然能够看到一些在一起的人,能在高考后考入同一所好的大学。那些别人的偏见,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上那些干涉爱情的偏见吗?我感觉你和我不同,我最终还是那种可以走出来的忧郁,你的忧郁好像深入骨髓,如果不是我经常来找你,我都不知道你会笑。”
她明亮的双眼向洪木闪动着,短短的头发没有遮盖住她的眼睛。高中女生不像大学女生那样经常撩起头发,她们朴实,真实,像是花园里面长出的花朵,没有修饰整齐去放到美丽的花瓶里面。她期望洪木能说一些话,洪木想说一些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她继续说道:
“那个女生我们宿舍有认识的,我听别人提起过她,我没有见过她,不过个子比我要高。我还是很希望你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她应该能到你这里。”何田田用手比着洪木的右边的耳朵说。
洪木抬了抬头,说:“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说些别的吧。”他用手在何田田穿着白衬衫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打量着她的小身体,笑着对她说:
“你以后会忘了我的,记住我一句话,你就不会忘记我了:你以后会发胖的。”
何田田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打了他几拳,说:
“你竟然敢拍我,还那样说我。”洪木笑着躲了过去。
“还有,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可能要恋爱了,是谁你以后就会知道了。”何田田对他说。
“嗯,祝福你。”洪木稍微迟疑,多少有些惊讶,冲她微笑着,认真地说。
“那好,我走了,在你这边耗了一整个下午,我以后可能不会经常来你这里了。”
何田田从他书桌里拿出了那本《人都是要死的》,说了句“我翻一翻还给你”,就走开了。
他从书中见惯了爱情,那些痴情的,负心的,玩世不恭的爱情。目前的自己,好像满身疲惫,真的适合去追求爱情吗?他问他自己。他说他自己现在并没有那个权力。
高三开始,他们换了一个新的教室。在三楼,他总喜欢透过窗户看一下教学楼的天井。有时他抬头看看蓝天,看着书,做做笔记。在高三这样很多人认为紧张的时刻,在这个班级里反而多了很多爱情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有多少长久,多少真实。
在这个高三里,他曾经把自己抄写的一整本诗集,在晚自习的时候,送给一个读过他小说的女生。那个女生以为是一种爱情的信号,翻都没翻,在下课时毫不客气地扔在了他的桌子上,并且找了个时间跟他说,家里的父亲不想让她在高中这关键的时期谈恋爱。从此,女孩就躲避着他,他们在整个高三的下学期都没有说过话。
不同的女孩在面对同一件事情的时候总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人以为是爱情,有人以为是友情。在洪木看来,那个女生算是一个很好的读者,他希望自己的一些梦和回忆能寄托在她那里,事情的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他多少有些心灰意懒,思忖着如果是他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孩又会怎样?他想要向她解释一下,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并没有对她动心,最后发现,这些理由,如同自己逐渐变长的头发一样,显得多余而纷乱。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像极了一个在囚牢中等待释放的囚徒,没有怨恨,没有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