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水泡咕隆咕隆的声音,温热的水流掠过冰冷的身体,舒缓着每一寸肌肤,尽管闭着眼睛,依旧感受到柔和的光亮温暖着身躯,充盈在鼻腔的水让我无法呼吸,却没有一丝窒息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向上的涌流在身上形成无数的小漩涡,像是在做水浴按摩那样十分舒服,正当我想要放松全身,把意识与周围融为一体时,一个声音透过沉闷的水声传到耳边,虽然它模糊不清,但听见的瞬间全身的神经都为之一振,心脏苏醒那般恢复了跳动,意识逐渐向大脑聚拢。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沉浸在一片深蓝色中,太阳在荡漾着波浪的海面上形成耀眼的光晕,万丈光束注入海底,强行在黑暗中拉开光明的序幕,然后一圈圈由白色向深蓝褪色,我向着光晕伸出了手。
听见呼唤声的一刻,一股湍急的水流夹带无数的气泡向我袭来,快速将我冲向碧蓝的海面,我知道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回归冰冷而又绝望的现实了。
啊,要是能永远留在这里,不用去挖空心思做个乖乖女就好了。
当我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红眼睛。
“你是?”
我的记忆渐渐复苏,早上和雾依子闯入神秘的村庄,深夜和雾依子的通话,手握铁斧、如墨汁般毫无亮光瞳孔的小女孩想把我杀掉,还有把我从死神手中拉回来的星月,所有的这些都像是电影那样出现在眼前。
“刚才,好像有个拿着小斧头的小女孩想要杀死四季……”
然而回答我的是一张冷漠的面孔:“四季姐姐,你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吗?”
我愕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刻在基因里的对她的信赖又让我去相信,我在不经意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四季……不明白……”
“要是星月晚一步过来,四季姐姐恐怕现在就和星月一样变成四处游荡的幽灵了。”
星月,当这个名字进入耳朵的瞬间,全身紧绷的神情不自觉便放松下来,仿佛唤起沉睡依旧的记忆那般,疲倦带着悠长的梦境降至全身,既熟悉又陌生的片段不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感到窒息的真实感告诉我,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红色眼睛的女孩。
“星……月?”
“四季姐姐也不肯听好朋友雾依子的话,听到敲窗的声音就贸然去看,小玄青最喜欢找像你这种不听话的孩子,让你承受她当年的痛苦。”
玄青?大概就是指刚才那个黑色眼睛的女孩吧,想到她那撕裂的嘴巴和散发着凶光的墨色眼睛,浑身禁不住打了个颤。
星月红色的眼睛此时变得比平时要稍微暗淡,低垂的眼帘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即便是像我这种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能看到,在星月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巨大的悲痛,准确来说,这是一种经过时间深厚的沉淀而无法向别人倾诉的孤独,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激发我的保护和探知欲吧。
“玄青……就是刚才想要杀掉四季的人吗?”
“是的,她就是四季的末日,四季最后一定会被她杀死,”星月低下了头,“不仅如此,游荡在常春镇的亡灵,每一个都代表着不同收到纸飞机人们的末日,我想,四季姐姐的好朋友雾依子也在被某个恶灵折磨着,只是四季姐姐不知道而已。”
“怎么会这样……”
“人们都会被自己许下的愿望吞噬,收到纸飞机的人更是这样,他们以为纸飞机是实现愿望的万能机,不加节制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最后摆脱不了被小玄青吞噬的命运……”
“可是,四季没有收到纸飞机……”
“正因为四季没有收到纸飞机又和雾依子进入了那个小村庄,才会遇到小玄青。”
“可上一次四季也没遇到过什么呀……”情不自禁就说出这句话,不管是雾依子的离别,还是和星月的见面,在一瞬间仿佛全都经历过那般历历在目。
“上一次?四季姐姐是想起什么了吗?”星月脸上突然泛起惊讶的微波,动摇的表情犹如惊涛骇浪前的宁静,希望的火花在她红色的眼睛里闪烁,“刚才四季晕过去之前还喊了星月的名字……”
“感觉四季做了一个梦,里面出现了星月。”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梦?是过去的梦,还是未来的梦?”
“四季梦见自己出县城上大学,梦见和班上几个比较熟的同学成为了好朋友,然后某天她们告诉四季一个秘密,然后星月在梦里对四季说了什么,四季就醒过来了。”
“星月对四季说了什么?四季还记得内容吗?”
“四季不记得了。”
顿时,星月的眼色暗淡了许多:“四季真的觉得那是一场梦吗?”
“一场梦吗?”我想起雾依子的话,梦境有时候和幻觉并无区别,只是两者带来过度的真实感会挑战人们对现实和梦境何为真实的认知,但人们囿于时代积累下来的经验,或者说服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感受到的即为真实,来维持自己所处世界的合理性,所以将一切脱离“真实”存在的事物概称之为——虚幻。我也不例外,既然无法用常理解释,那就只能梦境了。
我点点头,星月眯起一只眼睛,食指放在嘴上,微微侧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冷漠的表情和可爱的动作产生一种奇妙的落差,等我反应过来,星月已经被我紧紧抱在怀里,她全身都是冰冷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副柔软的身体,以及松软漂亮的长发,要不是脸上逐渐变得惊愕的表情,没准我还会把她当做是个造工精致的娃娃呢。
本来我以为星月会反抗,意外的是她居然仰起头,像一只享受抚摸的猫咪那样眯起双眼,而且有趣的是,当手指顺着头发垂下的方向轻抚时,她便会砸砸嘴露出惬意的表情,逆着向上拨弄时,她便会从鼻腔发出低鸣表示不满。看着星月可爱的脸庞,我再也忍不住了,微微俯下身子,嘴唇贴着她冰凉的额头,留下一个淡淡的吻。
她睁开红色的大眼睛:“星月和小玄青一样是幽灵,四季姐姐不害怕星月吗?”
冰冷的身躯和冰冷的脸蛋,她是幽灵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的,但只要足够可爱,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倒不如说,正因为她不是人,才让我如痴如醉,疯一般迷恋她,人世间那些由繁文缛节创造出来的美是如此虚伪和扭曲,金玉的外表下是早已腐朽的内心,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要是让妈妈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她一定会认为我疯掉了吧。
“如果四季如实说出来,星月会觉得四季是个坏孩子吗?会生气吗?”
星月面无表情侧着头,空灵的眼睛在皓月朗照下散发着奇异的色彩:“在这1300年来,星月遇过有为钱财杀掉入住旅客的客栈老板,见过心理扭曲的人在自家地窖里建私刑房,舌头和眼睛之类的器官满房间都是,星月早已没有了感情,也不知道四季能做出什么能让星月生气的事来……”
如果把眼睛比作是心灵的窗户,那么从星月的窗户里我看见她活过的漫长岁月,那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后超越感情的高尚品质让我自惭形秽,我的烦恼在她眼里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要是世界上存在神,那么她必定是冷漠的。
“四季一直都想摆脱妈妈,从常春镇逃出去,像雾依子那样……”
“星月很早已经知道了。”
“四季想利用星月逃出这里,把星月当成工具,星月难道不觉得四季是个卑鄙的人吗?”
“星月不介意四季姐姐利用星月,因为星月就是因为被人需要才出现的。难道四季姐姐姐觉得这是不可饶恕的事吗?”星月看着我不可思议的样子,微微抿嘴,露出浅浅的笑,“四季姐姐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懂外面世界的凶险,把别人的恶意当成是磨难逆来顺受,把自己应得的当成是罪恶克制自己,这样迟早会被恶人利用的,虽然现在四季姐姐身边的恶人都是想保护四季的好人。四季适合被保护,而不是去保护别人。”
恶人?好人?星月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明明这些都是通俗易懂的词,在星月的嘴里说出来就成为了晦涩难懂的句子。
“四季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弄清楚一些事,而星月又是明白这些事理的人……说不定最后还能帮上星月的忙……”
“四季可以不用这样做的,”星月似乎已经看穿我的想法,“四季姐姐想要改变星月命运的心意,星月已经领受了。但四季只要幸福地活着,星月的牺牲就没有白费了。”
改变星月的命运?牺牲?不知为何,听到星月说出这话的瞬间,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床上。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份感情却这么真实。
“四季姐姐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星月记得很清楚哦,在四季姐姐以为是梦的过去里,四季向星月许下了一个愿望,说要改变星月的命运,但四季破坏了和星月的约定,烧掉了纸飞机,又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唤醒了小玄青。”
为什么星月说的每一个词语我都明白,一旦串成话便完全不能理解呢?是记忆的原因吗?如果是这样,我将会不顾一切打破这命运的锁链,取回属于我的记忆,排除一切拦在我前面的人,哪怕她是玄青。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吗?”
“是的,只要小玄青知道你的位置,她一定会过来追杀四季的。”
“可是……可是刚才星月不是已经把玄青……”
“刚才只是暂时驱散她的魂魄而已,小玄青的本体是杀不死的,”星月看着我担忧的表情,神色却显得越发冷漠,“在这1300多年来,星月遇到过许多想逃脱这种命运的人,他们有的是赌徒,和小玄青放手一搏,还有的胆小鬼下毒咒让星月在这世上消失,最后都被小玄青杀死了,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个命运,至少星月没遇到过。”
我感觉脊背冒出一阵冷汗,但想到即将要对抗的命运,又强迫自己鼓起勇气,不至于在星月面前露出害怕的表情。
“不会改变的哦,四季和星月的约定,就算忘记了,四季也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星月很好奇四季姐姐在追求什么?”星月深红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像是将要喷涌而出的感情,“明明生活已经很美满了,四季为什么非要反抗妈妈呢?明明一切都在很久以前结束了,四季为什么想要重新开始呢?四季有想过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结局吗?”
“我……”
我在星月面前仿佛变成了小孩子,她的责备让我无地自容,
“看来四季姐姐还是什么也不懂啊,”奇怪的是,星月脸上的表情和她略带怨气的话不同,平静而又,“星月觉得,四季姐姐的妈妈也许是正确的,至少她没有辜负星月的好意,让四季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才不需要什么幸福的生活!”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为了,她平静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惊讶。
“四季姐姐说过不想让星月死,星月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目的,”她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同时盯着墙上滴答滴答的时钟,我顺着她的目光向着时钟望去,看到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行走,同时周围的事物像是被按下加速键那样发生了变化——窗外的树枝在飞速摇动,云层的移动也在加快——星月叹了口气,“看来小玄青已经在哪里出现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转过身,向着阳台走去。
“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放开我!”
“四季知道吗?为了你的幸福,有多少人已经牺牲了?你能理解星月的痛苦吗?明明什么也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说要救星月呢?”星月回过身望着我,脸上满是哀怨。
像一泓落叶荡起微波的湖水那样,星月红色的眼睛里泛过一道晶莹的光芒,我才发现她的双眸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但在瞬间,冷漠的面孔牢牢守住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星月其实和妈妈一样内心外表套上一层厚厚的面具,人世间的沧桑丰富了她们的见识,也锻造了她们为人处世之道,让她们能以远成熟于我的态度面对世间万物的变化,但她们都有一颗脆弱的心,只要达到临界值,汹涌的感情就会喷涌而出。
“放开我。”这次的语气低沉,让我想起恶狗在攻击前的低吼。
把本应该坦荡荡向别人展示的自己炽热的情感强行降温,封锁在被用成熟老练所粉饰的面孔之下,一方面她们既想将自己的痛处深深埋藏起来不被人发现,但另一方面却幻想有一个勇敢的人能突破铜墙铁壁直达内心,偶尔在冰冷的面孔上流露出悲怆,犹如毛玻璃一样展露内心感情的冰山一角,更矛盾的是,一旦出现这样勇敢的人,她们却又打起考验的大旗四处逃避,甚至是反抗,在这种不断逃避和渴求理解的过程中,她们逐渐被逼上孤独的死胡同。
经受多次离别的悲痛,即便是再纯洁的心灵也会蒙上一层阴影,身体出于本能地向外发出请勿靠近的警告,反抗着内心渴求的爱,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了解星月。
她痛苦万状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放开了手,趁着这个工夫,星月飞奔着走到阳台,向外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星月……”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便从窗外席卷而来,让我睁不开眼。以此同时,床上的手机猛地振动起来,我看到锁屏上的时间在飞速流逝,周围的一切也在发生着变化——转瞬之间清晨的太阳便冉冉升起,向房间投下金黄的光芒,但随即又变成黄昏的橘红色光,日夜的更替只是几十秒的事,挂在墙壁上时钟的秒针飞速地旋转,带动着分针、时针一同转动,越来越快,简直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速转动着,带着残影的爸爸妈妈飞速进出我的房间,对卧床的我熟视无睹,或是打扫房间,或是整理桌面上的书籍。而我只能看着他们飞速地进进出出我的房间,什么也做不到。
大概是过了一两分钟吧,周围的一切才恢复正常,房间被明媚的阳光填满,窗外响起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声,空调正源源不断向外吹出暖气。我看了看手机,上面显示的是12月23日6时50分,离我平常起床时间还有1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