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是一场梦哦。”
耳边仿佛还响起星月的声音,但如今她的身影犹如过堂的冬风那般转瞬即逝,她的一切,包括急转直下的态度都成为了一个谜团,等待我去破解。
山脉阻挡了初升的太阳,整个街道都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清晨橘红色的阳光将一排排房屋的屋顶染成橘红色,还有一些穿过弥漫在街道上的薄雾落在阳台的围栏上,我打开窗户走了出去,感受着带有一丝温热的阳光,外面依旧很冷,鼻子呼出的气立刻便化作一缕缕白雾散去,头发无力地耷拉在睡衣上,在寒冷中很快就变得硬邦邦的。欢快的鸟叫声是一天生活开始的前奏,我喜欢眼前这无人的街道,钟情于世界繁忙前片刻的幽闲,阳台上覆盖一层薄薄水珠的金丝雀、街上在微风中起舞的落叶、跃动在枝头上的麻雀,一切都让我无比迷恋,我贪婪地呼吸着这片安谧的空气,只有这一刻,我的心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宁静。
这时房门“咔哒”一声打开,穿着围裙的妈妈走了进来,看到站在阳台吹风的我,不禁笑道:
“哎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啦,四季居然能自己起床了!”
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随便“嗯”了一声,慢悠悠回到房间。
“早餐已经做好啦,今天天气会比前几天下降好几度,要多穿点衣服哦,”说罢,妈妈便准备拉上门,然后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对了,雾依子也在楼下等着和四季一起吃早饭,四季可不要拖得太晚哦。”
妈妈关门已经是十几分钟前的事了,可我还在对着门发呆,她刚才说的话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雾依子和我一起吃早饭了?
“四季,换好衣服了吗?要迟到了!”楼下传来妈妈的喊声。
“好了,很快了!”我对着门大喊一声,从衣柜里抽出一成不变的校服,胡乱套在身上,对着镜子随便梳梳头发,走出房门。
下楼时和雾依子四目相对了,她像是家里的常客那样坐在饭桌边,双腿交叉正玩着手机,听见我下楼的脚步声便抬头望过来,向我挥了挥手,指着身边的空座位示意我坐过去,我发现面前的早饭里有雾依子喜欢吃的蛋挞,我讨厌一大早摄食甜品,平常妈妈也不会这么做的。
“刚才不是跟你说动作要快点吗?雾依子都等你这么久了。”妈妈半是抱怨半是欢喜地说道,“长这么大了还爱睡懒觉,你看看雾依子,6点半就能出门了。”
“不是的,每个人习惯醒来的时间都不一样,我只是晚上睡得不太好……四季能每天7点起床,不也是因为习惯这个时点起床嘛。”
说完,雾依子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偷偷向妈妈瞥了一眼,果然,雾依子的几句话就把她逗得乐哈哈的——而且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
“我们家四季啊,不管晚上多早上床,第二天早上总是起不来,也不去学学别人,小小年纪就能做家务,别人家的女孩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家的四季就是烦心小妖精!”
“其实我早上也是被爸爸妈妈叫醒的啦,只不过……和四季的有点不一样就是了。”
脑海突然冒出一幅雾依子睡在冰冷大理石地板的情景,便知道这又是“梦境”的一部分,“梦境”似乎已经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突然想到,要是把这些熟悉的情景记录并串联起来,是否就可以模拟出“梦境”的大致内容呢,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飞速打字,妈妈看着我熟练的动作皱起了眉头。
“怎么把手机带下来了,妈妈不是说过不准带手机去学校的吗?”
我才留意到,出于习惯地我把手机带在身上——在那个“梦境”里,我有一段时间是准许随身携带手机的——看来“梦境”留给我的不单单是记忆,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把梦作为理由实在太虚假了,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到更好的解释。妈妈眉头皱得越紧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左捏又捏,又看了我的眼睛,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四季最近好奇怪啊?”
“奇怪?”
“星期三起床晚半小时,不但上学迟到了,还被老师批评说上课不认真,昨天星期四回家迟了整整一小时,妈妈问过老师,昨天没有留堂,雾依子是吧?”
雾依子愣了一下,点点头,可是我却对妈妈的话没有一丝印象,那两天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太阳的两次升起和落下而已,我不在的这两天里,应该是有另外一个四季顶替了我。
在吃早饭的时间里,雾依子一直利用她是“隔壁家好孩子”的身份为我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开脱,其中不少我都是闻所未闻的,直到出门,妈妈看我的眼神还满是疑惑。
“星期二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了?”雾依子突然问我。
我猛地惊醒,举目四望,才发现我和雾依子早已踏上学校的路,走在连接常春镇封闭住宅区和繁华市区的悬索大桥上,苍茫的天际之下是两个渺小的身影,沉重的云层压向大地,桥下气势磅礴的大河则化为的“千里冰封”景象,桥下河堤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的霜。虽说这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焦躁促使我左顾右盼,在这一成不变的景色中寻找异样。
“四季?”
雾依子的再三呼唤才让我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
“你果然很不对劲啊,那晚上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吧?”
“没什么……”
我的目光无法承受雾依子坚定的眼神而四处逃窜,一时落在桥下的江流上,看到薄薄的一层冰块下冻结着前几天雨后的浑浊水流,一时跑到河堤的斜坡上,枯死的草坪上结霜了,像是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膜,蜿蜒着延伸至大山深处。要是能下一场大雪,所有这些江流、河堤之类的都会被白雪抹去边界,融为白茫茫的一片,这个世界已经融为一体,再也容不得任何异样。
突然,在这斜坡上的白色之中,一小堆黑色物体映入眼帘,心跳霎时砰砰直跳起来。
脑中冒出这么一幅情景——在寒冷的夜晚,一个衣着单薄的人冒着刺骨的寒风来到河堤的草坪上,她焦急的眼神扫视着四周,生怕会被人发现,在确认四周安全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和一个打火机,点燃了纸,火舌吞没了纸张,留下一小堆黑色的灰烬,然后迅速离去。
它看着像是一小堆灰烬。
既然这个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张纸的存在,甚至要烧毁它,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不去确认灰烬是否被完全消去呢?
“四季,醒醒!”雾依子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使劲摇了起来,“前天是这样,昨天是这样,连今天也是这样,像灵魂出窍那样喊也不听,果然周二那晚遇到什么不净之物了吗?”
“不净之物?”机械地重复雾依子的话,可是满脑子都是那张被烧掉的纸,直觉告诉我,它可以把我引向我想要的答案,我直勾勾看着那一小堆看似灰烬的黑色不明物体,雾依子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比如说有一个长相奇怪的人……”
脑海一个激灵,玄青裂开的嘴,还有那泛着狡黠的墨黑色眼睛至今还让我心里发怵,我终于对雾依子的话起反应了。
“雾依子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就是遇到了……”一瞬间,雾依子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好像是惊讶,是关切,但又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感包含在里头,不知为何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清楚地记得,上一次雾依子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邀请我去那个深山里村庄的时候。
“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图书馆,”雾依子支支吾吾说道,“四季有兴趣去一趟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事?”明明之前还那么不愿意,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改口呢?
也许是看到我脸上的不信任吧,雾依子又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上次和你说过的图书馆的管理员,昨天答应让我们进去了。”
“真的?”话虽是这么说,我总是忘不了桥下的那一小堆黑色物体,它似乎有种吸引力,把我的魂魄也一并吸过去,以至于和雾依子说话时,我的眼睛根本就没落在她身上。
“你在看什么?”
“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但立刻,她茫然的神情便证明我的猜想,果然这又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景象吗。
“雾依子遇到过这样的事吗?梦里的东西在现实中出现了。”
“那我如果说,那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事,只是四季把它忘了而已呢?”
我很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和雾依子的对话上,可是塞满大脑的回忆让思想变得飘忽不定,我感到很困,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不想去思考,就像看到满桌子的作业犯困那样。“我想,四季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吧?”
“四季可能已经察觉到异常了吧?”
雾依子的话就像耳边嗡嗡响起的苍蝇声,我试图解读话语里的含义,但意识总是被某种力量拖进无尽的深渊里,让这些话变成无意义的噪音。
“你还在想另外一边的事吗?”
突然,雾依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低沉,像是来自地狱的哀鸣,同时一双手搭在肩上,寒意渗透厚重的衣服到达皮肤,刺激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她把头凑到我的耳边,乱蓬蓬的头发摩擦着我的耳根,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气体有种难以名状奇怪的味道。
“这是不行的哦,毕竟这个世界是按照你的意思创造出来的啊。”
她哈哈笑起来,大桥、江流、山野到处回荡起她的笑声,仿佛我被囚禁在一个密闭的房间,眼前偌大的空间只不过四壁勾勒出来的逼真图画而已。
“玄青!”
出于本能地浑身一颤,挣脱雾依子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四季?”雾依子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回过头来,看到她脸上写满了疑惑,“你没事吧?这几天你一直是这样,喊你你不应,一碰你就躲开……”
“你别过来!”
一阵眩晕感袭来,让我站立不稳,捂着发晕的脑袋左摇右晃,在要倒下的瞬间,雾依子一把将我抱在怀里,额头紧紧贴着我的额头。
“你发烧了。”她说。
她说的没错,但又有一些不同,发烧会让人陷入半梦半醒状态,而我觉得我的意识感受不了这个世界,甚至觉得我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雾依子……你不是想要来杀我的吧?”
“你在说什么?”
“刚才,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一直站在这里,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雾依子的眼神有点呆滞,“我只是想跟你说那天晚上的情况……和四季打电话,四季确实是听到敲打窗户的声音吧?”
在刚才的幻觉出现后,雾依子的话似乎有了一种魔力,无论我愿意不愿意,这几天的记忆都像一股细流慢慢流进脑海,强行把我带回三天前的夜晚。与玄青丑恶的脸庞一起回想起来的,还有这两天上下学的各种记忆,我记起来了,周三上课打瞌睡是因为周二晚那件事以后担惊受怕,一晚上没有睡好,周四放学回家迟了一小时是因为我去了一趟镇上的图书馆,找和纸飞机有关的传说。
“听到是听到了,但我现在不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不好,差点就被雾依子带偏了,但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然后遇到一个要杀掉四季的人,最后被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拯救了对吧?”
“你怎么了?雾依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四季一定要提防那个想杀掉你的人,听说所有收到纸飞机的人最后都会被这个人杀死。”
和星月一模一样的说法,但眼前的雾依子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雾依子,只是一台会说话的机器而已。
“雾依子也是吗?”
我尝试顺着回答她。
“所有人都是,包括我。”
“被杀死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雾依子摆摆手,“但听说是会下地狱,因为纸飞机实现人们愿望的代价就是让人下地狱。”
“雾依子也是吗?”
“所有人都是,也包括我。”
“可是我没有收到过纸飞机,为什么我要下地狱呢?”
“有的,肯定是收过纸飞机的,你只是忘记了。”
“图书馆,”雾依子又说到,“那个地方说不定会有你想要的答案,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周二晚上雾依子不是才说过,就算我进去了,也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
她突然不回答了。
“因~为~你不得不留在这里呀。”
天色毫无预兆地暗淡下来,身后出现一个既尖锐又渗人的声音,与此同时身边回荡起地狱般的哀鸣声,只不过这次的声音更加悲惨,要是稍微仔细点,还能听见业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我看着雾依子像个布偶那样面无表情,恶魔般的低语随着嘴唇张开而响起,关闭而消失。
“难得星月为你创造了这个世界,居然就这样被你破坏了。”
冰冷的触感从颈部开始传遍全身,一眨眼的工夫,一个人就出现在我背后,尖锐的指甲轻轻划过我的颈部,只要这个人愿意,锋利的指尖随时可以刺破皮肤,让大动脉出血,山川河流已埋没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面前的雾依子融化成一坨泥浆流淌在地上。我回过头来,看到是一个身穿制服的女学生,看上去是高中生的样子,她双腿盘坐漂浮在空中,对我挤眉弄眼的。
不用想也知道,她就是星月口中的在镇上四处游荡的幽灵。
“看来这个世界的秘密已经被你发现了,你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哦。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她笑了起来,尖锐的声音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刚才也一直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你终于发现了?”
“你是谁?雾依子在哪里?”
“我就是雾依子,四季你的好朋友哦。”她调皮地吐出舌头,我从没见过这样嬉皮笑脸的人。
“我认识的雾依子不是这样的人。”
“雾依子可不是这样的人?你心目中的雾依子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自称是雾依子的女孩嘴巴凑到我耳边,冰冷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就因为你不乖乖听妈妈的话,去想离开常春镇这些不切实际的事,雾依子才变成这样哦。”
“我搞不懂你的意思。”
“我才搞不懂你的意思呢。四季明明就在这里,但你却不在这里,这样下去的话,四季……你迟早会被‘维护者’杀死的哦。”
“要是你把卖关子当成谈话的唯一乐趣,那我犯不着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了。”
“我无求于你,你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只是雾依子不忍心你被继续欺骗下去,才托我告诉你解脱的方法哦,当然,你要是只会这样暴虎冯河的话,我也很乐意继续看下去哦。”
她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打动我的并不是她的不在乎,而是雾依子的愿望。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开始雾依子不就跟你说过,你想要的答案都在图书馆吗?只要你愿意的话,雾依子会给你指路的哦。”
“你果然不是雾依子吧……”
“哈哈哈哈,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最初看到的雾依子,就已经不是真正的雾依子呢?”她飘了过来,双手勾搭在我肩上,嘴巴贴着耳朵说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已经有了幸福的生活,就算是虚假的又有什么不行吗?四季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连这虚假的幸福都得不到吗?”
“反正……我不觉得这是幸福。”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幸福?”
我很讨厌别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会说这话的人往往都是那些站在制高点,喜欢用上帝视角看待别人的旁观者,他们根本就不能明白身处其中的痛苦。
“哦豁,没想到呀没想到呀,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看来四季这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哦。”
我愤怒地挣脱她的拥抱,对她怒目而视。
“生气了生气了!你肯定是被我说中了才生气的吧,哈哈哈哈……”她对我的怒气不以为意,哈哈笑着飘向了天空,在空中自由地翱翔,“有趣,实在太有趣了,不仅这个世界,连你——这个世界的主人都这么有趣,看来今天我是没白来啊。”
“你就好好留在这个世界,享受你想要的幸福吧。”伴随着难听的笑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夜中,要是手上有一把弓箭,我会毫不犹豫把她射下来。
天空犹如被水冲刷那样褪去黑色,沉重的云层、千里冰封的江流、覆盖白霜的河堤,以及并肩而行的雾依子,当所有的这些熟悉的、让我心安的情景都回归视野时,我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终于无可避免降临到头上,让我不得不审视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在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