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一过,纵是金陵江南岸,也微微觉着清寒了。清江之上,冷月无声,入了冬,便是热闹如金陵城,繁华如秦淮河,此刻也显清冷。惨淡江面之上,只有几艘打渔船还荡着昏昏黄黄的灯影,他们皆为漂泊之人,一生都在路上,去往未知的远方。
江岸气派点的船楼,也唯有忘忧酒馆了。它与打渔船一般模样,终年漂浮在这清冷的江岸,对着满江清水,满天月光。
“泠泠……”风铃声摇,在寂静的夜里清幽而旷远。
“打扰了,这里是忘忧酒馆吧?”迎门走进了一位清儒书生,面目清俊,眼窝却有些深。披着褐色大氅,执着鹅黄灯笼,走进门时,还带着微微冷气,将一室温暖蒸腾。
然而举目而望,馆内空荡荡。
书生不由皱了眉头,屈指在门板上扣了扣,再次发问道:“请问,有人么?”
“有!有有有!”柜台旁的小木门猛地被推开,一位书童打扮的小少年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然他的脸上、手上却还沾染着粉白的面粉灰。
却见他咧嘴一笑,皓齿如同洁白的扇贝,月牙湾湾的眉眼,叫人看了就欣喜,“先生您好,这里是忘忧酒馆!无论您是想领略塞北风情,还是想品味江南烟雨,我们的酒都可以带你一梦千年,穿越万里!”
清儒书生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愣住了,扣门板的手僵在半空中,过了好久才收回,放在袖中,隐忍的曲缩成一团。
“临……安?”清儒书生试探着说道,声音里带着颤抖,又带着几分激动与希望。
小书童愣住了,眨巴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地事情一样,突然欢呼一声,活蹦乱跳蹦到来人面前,要不是顾及着自己身上花白的面粉,他就要扑倒来人的怀里去了:“扶桑大哥!我好想你!”
清儒书生显然也很激动,伸出手揉揉他地脑袋,手似乎还在压抑地颤抖。
“太好了……临安,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当年我还以为……你家公子呢?他怎么样?他还好么?他不会……”清儒书生的脸上满是激动,然清明的眼眸中又划过几分难言的感伤。
“我家公子他……”
“临安,来了何人?”临安正想回话,清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飘来,抬眼望去,白衣墨发的公子静立柜台旁,无风起波澜,清雅如月光。映衬着柜台上红如火的丹若花,如同泼墨的山水画。
“尚白!”在白衣公子出现的那一刻,陆扶桑清雅的眼眸顿时火亮了,脚步匆匆行了过去,上下打量着白衣公子,旋即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好小子!果然还活着!没辜负了你那大梁第一公子的名号!”
“咳咳……”在拳头落下的那一刻,白衣公子身形就微微颤了颤,清俊的眉头不由皱了,嘴角含着无奈的笑,“扶桑,读了那么多的书,修了那么久的身,怎么还没把你这燥脾气给修好了去,枉负了伯父下那么多的功夫了。”
“呀!公子!”临安一看就急了眼,匆匆跑上前来,一把挤开陆扶桑,扶着自家公子便往长椅上靠下,又是捶背,又是倒茶,好一会儿,白衣公子的咳嗽才渐渐平静下来。
“哎呦!几年不见,临安小子的力道见长!我不是见了你,高兴嘛!”陆扶桑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那阿谀奉承的相——算了!子不言父之过!天天压着我装什么儒雅公子、清俊书生!去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陆扶桑怒气冲冲揣着凳子,进门时的清俊儒雅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糙汉子的粗糙狂躁。
“伯父自有他的打算,且又辛辛苦苦为你思量好了前程,又苦心孤诣为你铺平了前路,你也该多理解着他才是。”白衣公子摇头浅笑,眼底的光芒清净淡远。
“一天两天,憋死我了!为我考量?呵,”陆扶桑冷笑,“我看他是为着他的高位吧!”
白衣公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笑里有几分无奈。
“唉!不说我了,倒是你,你怎么弱成这般模样?当年你虽柔弱,也没见着你虚到这般田地啊?轻飘飘一拳都受不了……江尚白,这三年,你经历了什么?”陆扶桑沉下声,探究的目光扫视着白衣公子上上下下,仿佛要从他那风轻云淡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波澜壮阔。
“扶桑大哥还好意思说呢!三年前风雪之夜公子在大雪中封冻数日,早就伤了根本了!扶桑大哥一来就用那么大力气捶公子,公子当然受不了!当年要不是……”白衣公子尚未发话,临安便像只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不满地抱怨了。
“临安。”白衣公子朝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临安才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收住了剩下的话。
“要不是什么?”陆扶桑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白衣公子清浅地笑笑,“要不是我福大命大,这会儿就魂归西天了。”
“切!那还真得多谢了江大公子的福大命大!不过……”陆扶桑突然凑上前来,朝着他上下打量,“我怎么就觉得你有什么瞒着我呢?”
白衣公子俊眉轻挑,“你猜?”
“我猜——猜不着!”陆扶桑瞬间泄气,“我这脑袋,怎么懂你这第一公子脑袋里的弯弯绕绕。”
白衣公子笑了,清清淡淡,就像天边月色皎皎。
“莫再纠结于我的事了,今天你来,不是因为知道我在此而来拜访的吧。”
“那当然,我要是知道你在这小酒馆里窝着,早三年我就来打扰你了,还要等到今天?”陆扶桑朝着他挤眉弄眼。
白衣公子清浅地笑了,“那么,浔南王府的世子爷,你来我忘忧酒馆,所为何事?”
陆扶桑静静地看着他,怔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摆摆手,“算了,当我没来过吧!你既然蜗居在这小酒馆里,显然就是不愿再理朝堂之事了,那我又何必再把你牵扯进来,徒增烦忧。你这破烂身子,还是清净着将养吧!”
顿了顿,他才叹了口气又说道,“再说,我这事,对着你的话,我也说不出口……”
“算了算了!”陆扶桑自顾自地摆摆手,“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寻你喝酒!”陆扶桑说着便要潇洒地离开。
“慢着。”白衣公子却出言叫住了他,“你既来忘忧酒馆,便是为了忘忧,何不说出来,让我看看能不能为你除了这忧愁?”
陆扶桑转身,怔愣着看了他好久,“我说……江大公子,你也不用自暴自弃到这地步吧?就算朝堂混不下去,你也没必要出来当这江湖骗子吧?你知道现在江湖上怎么传你这小破酒馆的吗?”
“江湖上怎么说,世子爷不妨说给在下听听。”白衣公子轻笑,白玉的手指举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一口。茶叶在杯盏中翻卷,又舒展开来。
“那可就邪乎了!说你这酒馆中啊买一种酒,名叫‘忘忧’,说是饮了此酒,可忘浮世忧愁,可观前世今生。邪乎吧?”陆扶桑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
“不邪乎啊,扶桑大哥可别不信,公子的忘忧酒,本来就可以做到那些啊!”临安听着就笑了,一脸自豪地说道。
“不是吧?”陆扶桑看看临安,又看看白衣公子,“江尚白,你是怎么给你家小书童洗的脑啊?他这么相信你啊?”
“扶桑大哥别乱说!公子才没有给我洗脑呢!这就是事实!扶桑大哥再乱编排公子,临安就要生气了!”说着,临安还举起了他粉粉的小拳头,一副“你不信我我就打你”的模样。
“真的假的?江尚白?”陆扶桑满脸惊诧,“这世间……真的有这么邪乎的东西?”
白衣公子却没有回答,只淡淡喝了口茶,场面一时有些沉寂,窗外的月光洒满了地。
“秋末,瑬国卷土重来。大梁再败,鎏军已驻扎长江口,随时将可南下。朝中无一将敢上前线抗敌、扛下此任,新帝心焦如焚。于是……那帮老头子出了个馊主意,要拿乌娜公主当诱饵……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乌娜公主被派往大梁和亲,而和亲的对象便是你吧,世子爷?”
白衣公子轻飘飘的话在冷月中轻轻回荡,陆扶桑却彻底怔愣住了。
“世子爷,世人皆传,你与乌娜公主势同水火,可依我看,不尽然吧?”白衣公子举杯轻声笑了下,浓茶入口,苦涩在咽喉间缠绕。
陆扶桑呆愣着,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良久,他的眼神才逐渐回复清明,嘴角露出不自觉的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这大梁第一公子……却不是白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