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道“寻常的尼姑自然不可，但慈芳师太是有道高人，多少年来在青州府广结善缘，不说别的，就是前些年黄河大水，无数灾民涌入青州府，要不是师太连搭了三月粥棚，老夫这官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所以慈芳师太，也就不再此例了。”
“有道高人？”宋三冷笑一声，他这江湖上混了半辈子，从来就没听说哪个尼姑是有道高人，而且这一个老尼姑，哪儿来的钱粮连开三个月粥棚？那么多灾民，他黑风寨最有钱的时候，也就顶天儿支撑半个月，他这强盗头子都这样，那位师太还了得？
再说了，宋三爷的印象里，但凡是尼姑庵，自来就是藏污纳垢之所，比如什么感业寺啦……感业寺啦……感业寺啦……之类的。许多尼姑庵表面上是佛门圣地，实则背地里行娼妓之事，否则这尼姑乃是佛门中人，又怎么会被算进三姑六婆的行列？
“三郎可是觉得这位慈芳师太不妥么？”知府大人看他表情，心知肚明。
“何止不妥。”宋三撇了撇嘴道“佛祖当年成道，一路西行，家中女眷跟随其后，皆恳求佛祖收为弟子，佛祖执意不肯，是阿难尊者再三恳求，佛门才有了尼姑。不过就算佛祖那般智慧，也立了八敬法，以此限制佛门女性。此事并非是因为佛祖对女性另有偏见，而是佛家法门，讲的是看破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可女子的机巧心思，重于男子百倍，实难清净，更难看破，与佛法不合之故。老大人试想一下，这女子好好的却为何非要出家呢？便是喜佛，也是和大夫人一般，在家带发修行而已，便是最穷困的人家，有女子也是卖了做丫鬟，有人贩子拐的，自然是买去花楼，岂能卖去尼姑庵？所以，无非是那些作奸犯科，走投无路的女子，才会想到去做尼姑。又或者身份不明，难入花楼的暗娼之流，借尼姑庵行苟且之事。”
“可就算是慈芳师太，她也是女人呀！”知府大人道“怎么会和那个贱妇怀下孽种有关？”
宋三爷笑道“老大人岂不知这世上，男扮女装而行是非之事的，并不在少数。”
知府大人心道“啥他妈不在少数？你这就是打心眼儿里恨尼姑吧？你是被尼姑伤害过把你？你这倾向也太明显了吧？”
宋三爷就见他不说话，哪知道他想什么，便长身而起，笑道“此时老大人不用多想了，这几日好好休息，我的人后天便到了，到时下官必然给老大人一个真相。如今天色不早，下官还是先行告退了。”
知府大人这几天心神俱疲，也不强留，点头道“如此有劳三郎费心了，无论有没有真相，老夫日后也定有重谢。”
宋三随即便和知府告别，带着南宫雨和阿沐上了马车，一路往天然居而去。
马车上，宋三抬眼看了看正点燃一袋烟的南宫雨，道“师妹，今晚辛苦你一趟，去试试三夫人的身手如何。”
“三夫人？她会武么？”南宫雨诧异道。
宋三点了点头道“我没猜错的话，之前的人不是十四夫人杀的，三夫人脱不了干系。”
阿沐点头道“我也发现了，十四夫人的筋骨没有开过，绝不是习武之人，她又如何将那么细的针，拍入人脑？”
“没问题，今晚我试试，要不要……”南宫雨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宋三爷瞥了她一眼，笑道“等真相大白，自然有人收拾她，先留着吧，不差这几天。”然后他又对阿沐道“老四，咱们晚上去探探那个慈云庵。”
“咱……们？”阿沐吃惊的看着宋三道“大哥，你这个咱们的意思是……你也要去？”
宋三眼皮略微动了一下，显然是想做什么表情，到了一半儿又放弃了，嘴里说道“嗯，不光我去，把弟兄们都叫上，只怕那个尼姑庵是龙潭虎穴，老尼姑真是个练家子，你一个人未必应付的过来，再说若是藏污纳垢之处，就给它直接一窝端了。”
“大哥，我怎么觉得你让尼姑伤害过呀？”阿沐若有所思的看着宋三道“你究竟多恨尼姑？”
宋三随口答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南宫雨诧异道“这可不是你写的，是谁家女子？和你恨尼姑有什么关系？”
宋三闭目不语，他没法解释。他不是讨厌尼姑，而是讨厌做过尼姑的武则天，就好像那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宋三对武则天的恨，是国仇家恨，是不共戴天，这是一个君王所谓的伟大，和正义的较量，
其实他对武则天本身有意见，但就和他对武帝有意见一样，他对谁都有意见，所以也谈不上恨的地步，他恨的不是武则天，是那些没骨气的玩意儿。
武则天登基前一天，那些喊着要死谏，要殉国的人，在武则天登基那天，万岁喊的最响的也是他们，尤其是狄仁杰那个老狗……当然这是宋三爷心里想的，啥他妈“老夫并非为你，而是为天下人”？为了命不就完了么？为天下人是这样么？为天下人得是骆宾王那样的！
如果你不敢做骆宾王，那么保持沉默，就是你最大的善良。
天下百姓赞扬的，是武则天看到骆宾王《讨武曌檄》时微微一笑的大度，宋三爷看到的，是骆宾王写此文章的傲骨。
这是时代之恨，是忠义之恨，是傲骨铮铮之恨。
宋三最恨的，是武后断送盛唐之气象，自称如来转世的武则天，独尊佛法，在她治下的大周，再也不是那个遍布各种宗教道场的大唐，再也不是胡姬也可言政事的大唐，武则天的大周是她的大周，不是天下人的大周，这个她的大周富有而强大，但那里永远不会再有魏征，只能有骆宾王。
在宋三离开之后的日子里，大唐的文化会走向另一个巅峰。但那不是唐玄宗的巅峰，是李白的巅峰，是杜甫的巅峰，是无数伟大诗人的巅峰，之所以有这种巅峰，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李白只能是李白，绝不可以是魏征。
后来我们才明白，这场人类史上最璀璨的文化盛事之一，不过只是在我们错过了真正璀璨之后的，一点点余温。
宋三错过了。他说谎了，他从没有见过他说的强大，他只比李白大十五岁，他生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可他知道，那些伟大曾经存在过，就在不久以前，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曾经，他认为武则天的大周，已经很开明，很强大了，可是他太聪明，以至于他无法和别人一样无知下去。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起之前那个年代，是狄仁杰那个老东西喝多了酒，醉后失言，把满肚子的牢骚都倒了出来。
没错，狄仁杰是他的老师之一，也是他跟过的老师里，教他最久的一个，他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把狄仁杰毕生的学问本事都学全。不过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喜欢。
但不得不说，即便是武则天治下的大周，也要好出这个时代百倍。
宋三的大脑，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看到了一切，却无可奈何，他睁开了双眼，却不知如何叫醒别人。
月色如水，四寂无声，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天然居。这些人都是好手，轻身功夫不比阿沐，却也了得。
夜间城门紧闭，宋三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反而大摇大摆的来到城门，随手将一封盖着官印的文牒抛给守城的士兵，道“我乃新科状元，平阳知县宋子儒，奉了知府大人之命了，夜出公干，开门。”
这些士兵早听说来了个状元，最近帮着知府查案，又见公文上的官印不假，便开门放行。
这群人一出城，便全力施展开来，腾挪之间，速度又提升几分。那慈云庵离城不过三十里，以他们的速度，考虑到保留体力和路途不熟，不消半个时辰也已经足够。
众人飞快疾行，已经来在慈云庵之外，此时戌时将过，临近亥时，慈云庵中大小尼姑已经熟睡，内外没有半分动静。
那些手下人都是宋三爷亲自调教的亲信，不用宋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四散开来，有人凭借轻身功夫纵跃而起，有人从怀中掏出飞爪，纷纷上了院墙，矮身观望。
除了宋三和阿沐，这些手下一共来了十五个，但这足够了，宋三爷相信有这十五个人，就是六大高手也够喝上一壶的。
宋三爷看了看两丈多高的院墙，也不用什么飞爪，纵身一跃，借机手在檐上轻轻一搭，整个人再蹿高数尺，稳稳落于墙头。
阿沐却也上来了，她并不借力，全凭纵跃而起，竟还高了院墙半尺。
好叫诸位得知，这天下间的轻身功夫，所谓登萍渡水都是乡间传闻，能像阿沐这般纵起两丈有余，已经是天下绝品，至于如何踩瓦无声，陆地伏行，就是另外一番苦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