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工镇到县城常走的路是一段东西向的省道“休宣路”,王泉的外婆家高陵村就在这条道旁,不过村子距离路口还隔着两百多米,故而父子二人从县道上直接进了省道,并未去访老人家。
沿着休宣路一路东行,便进入了休丰县经济开发区。这个开发区位于老城区西南方向,各种机械、化工、服装厂林立,不过也有许多未建设的荒芜土地——既已规划作开发区,即便是没招到商也不能用作耕种了,只好任由杂草生长。
王泉上次和黎芷巧提到的“阳光小区”就在开发区一角,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他俩就读的初中“惠民中学”紧邻着阳光小区。王泉的二姨也在这儿开着一家宾馆。
父子二人归家心切,也未去拜访他二姨,而是一路出了开发区。
开发区大门正对着老城区的西南角,向东可进入环城南道,向北拐则进入环城西道。等红灯的时候,父亲问道:
“昨晚你妈妈叫你们买干果,你们还没买吧?”
“没有。”
“那我们是去永辉买还是去菜市场买呢?”
王泉斟酌了一会儿,道:“去菜市场那边吧。”
环城南道北侧是一路的官府机关,南侧是休丰广场、永辉超市、少年宫等。环城西道南段有休丰体育场,偏北段则是“西门”,这儿是老城区的旧中心,怎么体现它是个旧中心呢?“菜市场”三个字足证。
我们知道,在旧时代,中国小市民最主要的商业经济活动就是买菜买米,所以菜市场一般是一个城市经济最活跃的地方,早些年的休丰也不例外。
菜市场在丰阳路与环城西道交叉口的边上。主场区是一个正方形,边长约五十米。
菜市场这附近商业繁盛,住户众多,小车来来往往,老旧的环城西路便显得相当拥挤了,经常堵车——这也是“堵车”二字与休丰县城唯一发生联系的地方。
即便王泉父子的座驾是小电驴,可以见缝插针,也折腾了十来分钟,才走过不足一公里的路程,来到了菜市场的门口。在这附近,也有着不少经营干货、茶叶的老店。
父子二人便每样选了一些,炒花生、白瓜子、西瓜子、炒瓜子等各一大袋,老少皆宜。夏威夷果、山核桃、松子杏仁、开心果等各一小袋,主要用来招呼年轻一代。
王泉又去糖果店买了一些牛轧糖、软糖、QQ糖、棒棒糖、大白兔奶糖,这些不是刻意为了招呼小朋友的,而是他本人算是半个甜品控。
他买完糖果便跑回来找父亲,看见他正在买苹果、桃酥。这两样分别是他女儿、老婆所钟爱的。
一应物事购置齐当,父子二人继续上路,沿着环城西道一路北行,经过休丰宾馆、汽车西站,向东拐入小乔路。小乔路长约百米,这路段唯宾馆、小饭店最多,伊春梅也在这儿经营过三年多时间的小宾馆。
从小乔路出去,有一道南北向的马路,它与环城西道平行,是为“利民路”,两人沿着利民路向北,路过雄丰商业广场、县老人院,再向右一拐,便进入了环城北路。
一转入环城北路,王泉便发现一个熟人,还是那个不比伊艺高多少的的女孩儿。
她正走在人行道上,身边是一对中年夫妻,三人似乎正要过马路,黎芷巧一眼便瞧见了王泉。
女孩儿兴奋地朝他挥挥手打招呼:“嗨。”
王泉一阵心神荡漾,右手脱把跟她挥手打个招呼。小电驴这玩意我们都知道,右手把的那是油门啊,这可是相当危险的动作。
不过王泉对小电驴驾驭的很好,他高中时代可是只需要五分钟就能从新藤花园奔行到学校哩,车技比阿三哥自然是远远不如,但这么挥个手也是无恙的。
两人这段互动也就几秒的事儿,王泉的小电驴很快就把黎芷巧甩到身后去了,把个小姑娘的热脸瞬间搞冷掉,不过王泉自然是看不到的。
“你认识啊?”黎爸爸道。
“初中同学,就昨天送我回来的那个。”黎芷巧嘟嘟嘴。
黎爸爸微微皱眉,望了妻子一眼。黎妈妈会意,随口说道:“那个小子轻狂的很,在马路上还松把挥手。”
“那不是我先跟他打了招呼,他回我吗?”
黎爸爸的眉头愈发皱了,肃声道:“那他回你个笑脸、出个声也就行了,何必松把儿,多危险啊?”
黎芷巧扭过头不答话,瞅着车少的间隙过了马路。
黎爸爸黎妈妈也不去管她,自在后边缓步而行,边走边说话。
黎爸爸:“我就怕她又被骗了啊。”
黎妈妈安慰道:“我看她不一定是看上了那小子,也就是见到了老同学兴奋。”
黎爸爸摇摇头:“我看她的神色不对。”
黎妈妈啐了他一口,道:“女人的心思你有我懂?”
黎爸爸笑道:“女儿的心思我比你懂,这是做爹的天赋。”
……
王泉拎着大包小包的干果,跟着父亲一路上了楼。一出电梯,那只橘猫就跳到了王泉的身上,喵喵地叫着。
“骚瑞骚瑞,中午忘了喂你吃饭了,这就给你小鱼干……”
王泉把猫抱到自己胸前,低头和它对视,连声向它道歉。
王和平冷笑道:“呵,对个猫比对人都热切些。”
王泉嘿然一笑,知道父亲是因为他在二姑爹爹家表现的像个二愣子一样,只会低头玩手机而讽刺他。
他不以为意,心想:我那明明是木讷、害羞,那是遗传自您呐,对猫我当然不害羞。而且我和你们有什么好聊的。
不过他素不愿跟老父亲贫嘴,只好装作没听到,抱着橘猫进了屋。
他把猫儿递给正坐在沙发上看剧的老姐,然后到厨房,从厨余垃圾里面翻找昨天剩下的鱼骨头。找了半天没找到。
伊春梅见到儿子在翻垃圾桶,又好气又好笑,道:“别费那个劲了,把这个红烧排骨做好,我们就吃年夜饭了,到时候你再喂它一块鱼骨头,不就行了?”
“哦哦。”
王泉直起身,唯唯应诺。然后扫视了一圈已经做好的菜。
没啥子新鲜的,但是一些吃了几十年的家常菜。原材料就是鱼呀、虾呀、鸡呀、排骨啊、土豆、青菜、生菜之类的,料理方式就是蒸煮炒红烧之类的,颜色就是红红火火、花花绿绿……
总之是色香味俱全,引诱的王泉食指大动,由衷赞道:“老妈你绝对是顶级大厨,比那些饭店里做的菜好吃多了。”
伊春梅大喜,得意洋洋地道:“那家主人两个也是这么讲,都说以前找过的阿姨根本不会做菜,一定要我明年还去他们家。”
王泉心里一喜,随即又是一酸。喜的是老妈的工作能得到别人的认可,那家雇主也很友善,老妈不至于太劳累。心酸则是觉得自己无能,不能让已经劳累了半辈子的母亲在家享福,还得去别人家里做保姆。
悲喜过后,他心中便是一顿悔恨、迷茫。恨自己学习不努力,没考上一个好大学,又没考上研究生,弄的现在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当个小职员。
迷茫的则是,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为了自己生活的安逸,放弃在大城市的工作,回到故乡谋食?
诚然,回到故乡他依旧可以养活自己。但如何能使父母颐养天年呢?
回到故乡之后,那些亲戚朋友又该怎么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母亲呢?
他深知母亲是个要强的、爱攀比的人。钱财自然是攀比不过别家,便把全部心力倾注到一堆儿女的教育上。
她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所以在当年家庭经济极其困难的时候,顶着奶奶的压力,让老姐上了高中,又一直供她读完大学。
她深恐儿子和县里大部分留守儿童、留守少年一样,稍长大一点便学坏,便一直“陪读”到了他高中毕业。
女儿、儿子相继考上了还算不错的大学,在她的朋友圈里算是一件特涨脸的事儿。
比完大学就完事了么?
儿女的工作、婚姻,甚至他们的儿女,依旧要比一比呢!
老姐迄今没嫁出去,这已让她备受责难、脸面殆尽了,据说外婆已因此事骂了她数次。
如果连她儿子也弃城归乡,她那一对曾经为她涨脸的儿女岂不全成了“废物”?
王泉都能想到那些亲戚怎么编排他们三个:伊春梅哦,陪读陪了十几年,花那么大劲养两个大学生,有什么用昂?女儿嫁不出去,儿子在城市混不下去,只能回休丰……
这种话儿传到母亲耳中,怕是要把她气的整夜睡不着觉!
王泉知道届时母亲一定会生气,而且他也知道,这是由于她、她的朋友们思想上的落后造成的。
他理应对此视而不见,然而他做不到。
人毕竟还是要为现实考量着些的。
他爱他的母亲,他不愿因自己的选择而让她生气。
但一想到他在羊城所感受的那种压抑的、每每令他呕吐、令他几乎窒息的气氛,一想到在休丰的轻松快活,一想到家里软软的大床,他想要逃离大城市返回回乡的情绪便同样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理想与现实相交逼,令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陷入了无限的迷茫。最终这迷茫又转化为愤懑之情。
“说到底,一切还是钱的问题,如果我年入百万,不……三十万,不,十五万尽够了,年入十五万,周边亲戚哪个会瞧不起我?”他自觉把住了问题的关键,忿忿地低语,“这个人性被金钱异化了的时代!”
王泉思考此类问题的速度是极快的,上面这段真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在伊春梅眼中,儿子只是稍愣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嘀咕着什么。
他正背对着她,所以伊春梅并没有看到儿子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谩骂,只觉得他在傻乎乎地愣神、自语,便骂道:“又在发什么呆诶?赶紧走开,不干事净碍事,这么老大个子杵在这儿碍眼。”
王泉讪讪地离开了厨房,坐到老姐身边,抱过猫儿,一边撸猫一边思考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