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薛玉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她看起来精神很差,不像往常一样专心听我讲学校的趣事,自从她换工作以后,每天早上五点钟她起床去上班,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来。我放学回家时,她一般正在厨房里做我们的晚餐,等我洗个手,就可以帮着开餐了,用餐的时候,我喜欢讲些在学校发生的趣事给她听,有时她听完哈哈大笑,有时,她会诚恳地给我一些意见和看法,如何处理和老师同学的关系之类的。
我很担心薛玉,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弯着腰走路慢吞吞的样子。
“妈妈,你怎么了?”
“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有点感冒,我睡一下就好了。”薛玉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换。
我赶紧找感冒药喂给她吃,然后打来热水给她简单擦洗一下,帮她换上睡衣。
她看起来不太好,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守在旁边不敢离开。
“你不用管我啦!我睡一觉就好了。”薛玉睁开眼睛,虚弱地对我说。
“真的不用去看医生吗?”我很不放心地问她。
她不肯去看医生。
“不用了,吃了药睡一睡就好了。”
我天真的以为她只是感冒了。
“那你睡吧!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我,我就在我房间。”
“嗯。”薛玉闭上眼睛应了一声,很轻的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
如果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我不会离开她身边。
她一定是经历过很痛苦的时候,但她没有叫醒我,她选择独自忍受,直到离世。
第二天早上,我猛地惊醒过来,我大喊三声“妈妈”,薛玉没有应我,我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去她房间,她躺在床上,一副熟睡的样子,我伸手摸摸她的脸,她的脸还有温度,可是我无论怎么叫她,她也没有醒过来。
“我呢?你也不要我了吗?”我哭着质问她,她没有回答我。
医生说她可能死于突发的心脏病,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不能原谅自己。
薛玉才四十岁,很短暂的一生,她遭受过各种痛苦的打击,却还没有享受过她期望过的幸福。
我想给她期望的幸福,我会做个优秀的人,我不会成为失败品。
我在她面前撕心裂肺地哭着,但她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她很残忍。
我大吼着叫她赶快起来,她仍然一动不动。
她再也不关心我,我吃不吃饭,生不生病,她不会管我了。
她会去哪里?我好想知道。
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她难道不知道没有她的世界,我一点也不喜欢!没有她的世界,我该怎么继续活下去呢?
入殓师给她化了妆,整理了头发,很漂亮的样子。
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嘴里发出悲伤的低鸣声,我表情木然地抱着她的骨灰从殡仪馆出来,外面下着雨,她最讨厌雨,我脱下外套包住骨灰盒穿过一片雨雾。
“我不是你的阳光,对吧?”我一个人呆坐在薛玉的墓地前。“理由呢?你说吧!不然我不会原谅你。”
如果我是她的阳光,她不会离开的。
我坚信如此。
为什么我不是她的阳光?
周米没有来参加薛玉的葬礼,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是她想看到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薛玉的房间,她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大人们在客厅商量着薛玉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房贷,银行卡,保险。。。。。。还有我的去向。
外婆和外公决定将我们的房子暂时出租,以房养房,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要薛玉回来!我不肯离开。
“我要等她回来。”
外婆伤心地抱住我。
“不要这样,她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成堆的眼泪从我眼中涌出来,薛玉是爱我的,她怎么会不要我呢?
我躺在薛玉的床上,紧紧抱着她睡过的枕头,残留的温暖气息包围着我。
妈妈,我爱你!你也带我一起走吧!
我和外婆整理薛玉的衣物时,外婆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些都是她好几年前买的衣服,她为了你,把自己逼得太苦了。”外婆心疼地痛哭一场。
我的心已经碎掉,薛玉真傻!她该不会以为她走了就解脱了吧!也对,这样辛酸的生活当然要早点结束。
外婆说那就这么想吧!反而是种安慰。
“她会去另外一个世界,过好日子。”外婆说。
我望着天空上的浮云,很想念薛玉。
“你一定去了另一个世界过好日子,对吧?”
她没有回答我。
但我很肯定,一定是这样。
原来我不但是周米的累赘,也是薛玉的累赘,没有我,他们才能过得幸福快乐。
我开始恨薛玉。
“理由呢?你不告诉我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我站在薛玉的墓前,怅然若失地对她说。
外公外婆带着我回到小镇生活。
我对薛玉的思念带着沉重的恨意,周米和她都抛弃了我,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我也转学了。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也拒绝别人对我善意的关注。
如果阿皮在的话,也许我会和他说话,因为我们是一百年的朋友。
但我们失去了联络。
无意中听说阿皮妈妈因为欠下巨额赌债进了监狱,她在进监狱前就和阿皮爸爸离了婚,但阿皮爸爸还是将省城的房子卖掉替她还了部分欠债。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阿皮不开心的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有没有安慰到他,希望他会好好的。
那天,我放学回来,正好在路上碰到阿皮奶奶,她刚从街上买东西回来。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可惜没嫁到个好男人。那时候我们都安慰她,她至少还有你,等你长大了,她就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她这么命苦,都看不到你长大成人。听说周米连她的葬礼都没去,真的太坏了。你长大了不要理他,不过现在还是要巴着他,让他给你钱,你外公外婆只能靠养老金生活,不容易啊!”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呢?我也是外公外婆的累赘。
“你一定要保佑外公外婆他们长命百岁,这是你欠我的。”每晚睡觉前,我对着薛玉的照片说。
照片里的她,很年轻,抱着年幼的我,站在一丛木槿花前,笑得十分开心。
“你骗我,你明明就嫌弃我,还说爱我,爱我的话,为什么一个人走掉?”我恨恨地问她。
偶然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阿皮了,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和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在舞台上跳着帅气的舞蹈,台下女生们的尖叫声不断。
他成了名人,与我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已经不是我那个一百年的朋友了吧?
周米来看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恨或许已经表达不出我内心的愤怒了。
他主动提出给我和薛玉的房子付房贷,这样房租就可以当我的生活费,外公外婆的经济压力会小一些。
“不要怪我,我也不容易。男人在外面赚钱很辛苦的。”
我木然望着他,心里在嘲笑他,那是因为他是无能的男人,所以才会觉得辛苦。
“我妈更辛苦。”
周米沉默不语,眉头皱成一团,他是个可悲的男人。
我提起书包准备离开。
“我走了。等下还有课。”
周米送我到校门口。
“好好读书,你妈希望你能过得比她好。”
“她对你说的?”
“嗯。”
她为什么不对我说?
没有她,我不会过得好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校门。
周米于我,不过是户口本上父亲一栏写着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薛玉大概也这么想。
她熬过的那些日子,都与周米无关,虽然她之所以要熬,的确是因为周米。
我不清楚周米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我根本不关心这些,就像他从来不关心我和薛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