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城四大楼王天然居、隆瑞居、泰和楼、庆安楼加上一个销愁馆,是元州城酒楼界五大巨擘,犹如五岳压山川,压得其它酒楼俯首称饶。故而元州人有打油诗曰:
元州有五岳,四王一馆楼。
天然有釜菜,泰和炙鹜油。
隆瑞芬芳散,庆安把酒酬。
更有富贵菜,时时可销愁。
这首打油诗,将五座大酒楼的特点道出,颇为人津津乐道。凡是地道的元州人,若是不知晓这首诗,必然遭人取笑。
所谓风助火涨火增风势,随着来元州的商贾旅人听闻这首诗,将其带出元州,五座酒楼的名声渐渐扩散,远至京东曹州,京西许州、郑州。五座楼下,其余酒楼默默隐藏,名声不显。
然而近日有些新情况。元州的大街小巷,突然开始传唱一首新的打油诗:
元州有月饴,满坛香十里。
冠盖压泰和,雅菜显新奇。
不知从几日前开始,这首诗传唱在元州每一处城区,尤以城南为甚,连一些三岁垂髫稚子都会哼哼,仿佛是一股新的流行趋势。而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月饴楼的客人日日暴增,有钱的为了争一份满坛香套餐,斗得甚为激烈。更甚者,居然催生出中介来。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先收豪客富人的定钱,每日准时守在月饴楼门口,待满坛香做好,便争先买下,赚个差费。
争抢至此,可见满坛香为月饴楼挣下多少人气。加之赵德的手艺比之四楼王的大厨并不逊色,多数客人光顾一回,便成了常客。毕竟,月饴楼的饭菜价格比四楼王要便宜不少。
如此,月饴楼的生意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高赛过一高,很快从众多苦逼挣扎的小酒楼中脱颖而出,隐隐有与五大酒楼并齐的趋势。只是初出名声,底蕴还太低。
五大酒楼稳坐市场霸主宝座,哪里容得了有人从他们嘴中抢食。
泰和楼,一处屋内。
一中年男子手拿着账本,翻来覆去地看,不过薄薄的几页纸,他却似看不够,一个字一个字盯过去,每个数字都要看上两三秒,愈看,脸色愈是阴沉。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抑不住心中愤怒,将账本狠狠摔在桌上,力道之大,竟是连账本的装线都给摔散了,纸页纷飞。
坐在对面的账房先生瑟瑟发抖。
这中年人体型较胖,挺着个将军肚,头上一顶狗皮帽,一身轻绸衣,手上两只小铁球摩挲转动,典型的财主打扮。绿豆大的眼睛里冒出丝丝火焰,他语气生硬道:“怎么回事?为何近一月的生意比上一月差了如此之多?你们是用脚招呼客人的不成!”
“朱东家,这是事出有因的啊。”账房知道自家东家脾气坏,不敢顶撞,只能如此道。然而他心底却在叫屈。他只是个账房先生,负责算账收支,又不管前堂经营,生意的好坏与他有何干系。
朱东家眼神不善,“那你说说,是何原因啊?”握着两颗铁球的手却是微微抬起,五指将球攥的更紧,手上青筋绽露,似乎下一刻就要抛出。
账房暗暗叫苦。这位东家,赚钱的时候的大方的很,慈祥和善笑眯眯地,大锭银子拨下去,毫不心疼。可要是没赚到钱,便如换了一个人,撕下温和面具,色厉语严,动辄看雇来的账房伙计不顺眼,打骂间待如猪狗。瞧他这阵势,怕是心里有火要发在自己身上,要是自己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手中两颗铁球可不认生人熟人。
不过,为了这一份丰厚的薪银,东家的怒气,他必须得受着。
账房的脑子转如飞轮,几乎要摩擦生火。
他极快道:“朱东家,我以为原因有二。第一,如今是五月,春尾夏头,天气愈发炎热。我们泰和楼的招牌菜是炙鹜子,这东西油大腻味,不适合炎热的时节食用。况且夏日的鹜子肉味不如秋冬,所以每年从春尽时节开始,点鹜子的客人便不如秋冬时节多。我想,生意下滑,与这一点是有关系的。”
“这他娘还用你说!每年什么月份是淡季,我是东家我不知道?往年就算是六七月最炽热的时候,来客也不如最近稀疏,这还没到六七月呢。真到了六七月,我看有没有客人上门都是个问题!别尽放狗屁。”朱东家很是不耐烦地骂道,手中的铁球摩擦出声响,咯吱咯吱刺激人的耳朵,像猫爪子挠在心上一般难受。
他的话有些夸大。泰和楼毕竟是四楼王,擎天大柱般的存在,再怎么“生意惨淡”,客人总不会比那些普通小酒楼少,遑说没有客人上门了。
账房也知道第一点有些纯属放屁的嫌疑,赔笑道:“朱东家您别急,这第二点才是真正原因。南三楼街那边儿有个月饴楼,不知怎的异军突起,咱们四楼王有不少客人都被他们拉走了。据说,是他们那儿出了几样新奇东西,蚂蚁上树等菜肴,最近还搞了个‘元州第一香’,连很多达官贵人都争着去尝。上回跑堂的还特意去月饴楼门口看了,果真停着不少软轿子。”
“月饴楼?嗯...是了,你这倒说得有点儿靠谱。”朱东家冷静下来,脸上颜色缓和不少,“第二点倒比你的第一点屁话有用得多。数日前我也去过月饴楼,尝过他家的新品菜肴,当时虽然注意到他楼里客人很多,但并未往深处想。现在听你这样讲,我们的客人流失,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狗杂种的,抢老子的生意。”朱东家低声骂了一句,旋而又有些回味道:“说起来,月饴楼的饭菜,与我泰和楼当不相上下。尤其是那一桌招牌菜‘满坛香套餐’,又香又美,‘金沙碧玉’什么,名儿起得也雅,我泰和楼的炙鹜子在它面前,有些不及啊。”
账房眼珠子一转,“看来那月饴楼的菜肴不输我们,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哼。”朱东家倏然变脸,冷笑一声,“哪里是不输我们,分明比我们还好上三分。若不是时日尚短,他月饴楼的地盘又小,我泰和楼的食客早就全数跑到那里去了。他们的菜肴越好,我泰和楼将来越要被他压住,直到亏钱关张。”
“东家,那我们不如...”账房的声音低下来,神神秘秘地在朱东家耳边轻语。
待账房偷摸说完,朱东家的肥手摸着肚子轻轻摩挲着,眼珠子里射出点点阴森。不久,他摇摇头,“不成,你的主意不成。”
账房惊诧道:“东家,难道您想眼睁睁看着月饴楼抢夺我们的客人?”
“怎么会?不过你的主意太差了而已。”朱东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隙里的光芒愈发危险。“你的手段太合规矩,浅得连傻瓜都能看破,我焉能用它?”
他起身在屋内踱步,踱到窗轩面前,庞大的身躯将一大片阳光挡住,在身后留出一团阴影。玄色的衣服与阴影连为一体,好似他本身就是阴影的一份子。窗轩上,白色富贵兰蜷缩着身子,花苞儿低垂,缩入狭长叶子中,似乎不愿听到这般阴谋议论。
“我这几日听了一首坊间歌谣,说什么‘元州有月饴,冠盖压泰和’,我只当狗放屁,原来做不得假。那月饴楼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酒楼,听闻是新来一个十几岁大小的少年东家,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十几岁啊,如此年少就有不俗手段,等过个十年,他岂不成了妖孽?”
“是啊,东家您说得对,此人不可小看。”账房点头赞同。
“所以我才说你的主意太差了。”朱东家忽然回头,脸上有条条狠色,看得账房肩膀一抖,“你这计谋,就算对付寻常人,他也有翻身的机会,何况对手并不寻常。我要的可不是他们伤筋动骨,而是让他们像团烂泥一样,糊在地上陷入坑里,永远被踩在脚下,再无半分爬起的可能!”
“做商贾的,有几个手不狠的。同行是冤家,既然是对手,你不下死手,他们就会下死手。等泰和楼关张的时候,我们都得卷起铺盖滚出元州。你说,是他们滚好,还是我们滚好?”
他稍稍咧开嘴角,一脸笑意,就像一条微笑的毒蛇。
账房心中泛着寒意,脸色僵硬扯出一个笑,勉强回道:“自然是他们滚了才好。”
朱东家点头,“元州就这么大块地方,几只老虎抢食,哪里轮得到一只猴子过来插一脚。这猴子忒不识抬举,该打。”
账房先是沉默,而后有些担心道:“东家,容我再说一句...月饴楼身后好像有些背景,如果把事情做狠的话,是不是会惹上麻烦?”
“怕甚?明的不行,自有暗处用劲儿。只要不留下把柄,就算吃官司,也得讲一个理字。”朱东家用手拨了拨富贵兰的花苞,见一丛兰花上只有凄凄凉凉几个瘦小的刮骨朵儿,便回身拿起桌上的镶金茶壶,将滚烫的热茶全数灌在富贵兰身上。热茶顺着花叶流向底部,把好好的一丛端正兰花烫得全身扭曲。
“这盆兰花不争气,喊人来换了它。”他却是下手更狠,直接将花盆拖抛在地上,“当啷”摔得盆破土出。
账房赶忙将脑袋收入衣脖子里,做起了缩头乌龟。这位朱东家今日看了账本心情不好,一股子气憋在肚里,本想朝他发火儿,但被他一通殷勤好言说得不能下手,只能对着这盆花儿发泄。
等了半晌,见朱东家立在那里,无有下一步动作,账房小心地问道:“东家,那您到底有什么计策?”
朱东家得意一笑,“我已想出上中下三条妙计,晾他是何方神圣,也绝对逃不出我朱某人的手心。”
与此同时,南城安街河子的一处宅院内,同样有着一场密谋。
安街河子是一条长街区,紧靠集市,人多眼杂,三教九流混合。小市民、乞丐、游侠儿...除开粗鲁匹夫外,普通良人家少,多是些家中贫困无法搬出的穷人。一帮匹夫泼皮聚在一起,干不了什么正经事,专做见不得光的营生,又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一言不合就抡起拳头往别人脸上砸,故而在安街河子时常能见到偷窃、打斗甚至强抢之景,治安十分之差。那些正经生活的人家,几乎每家都遭过殃,只能每日紧闭门窗,心惊胆战地过日子。
然而并非所有人家都是如此。在安街河子最里头,有一座高门大院。那大院模样普通,看不出什么特点,也没有富贵之气。但住在安街河子的人,没有敢在大院里“办事”的。再骄横的泼皮游侠儿,便是路过院门前,也得低着头快步走过。
只因为里头住着一个市井间响当当的人——马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