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窑的事儿没等来结果，麻烦先上了门。
一大清早，张小七打开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外面候着一大批人，还以为是如往常一般的食客。正要请他们进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臭味，定睛一看，顿时吓得困意全无。那外边站着的，个个身上破烂、头发蓬松，裸露在外的肌肤黑得就像刚从污泥潭里爬出来。团团逸散的臭气，把附近的苍蝇引过来，绕在月饴楼门口嗡嗡鸣叫。
街上来往的行人见了这帮乞丐，无不远远地从另一侧加速走过。原本要来吃饭的人，见如此情况，也只能摇摇头，另寻他处。
这帮乞丐都坐在地上，手拿着破碗或竹杖。张小七一开门，他们一齐站起来，盯着门内，下一秒就要有所动作。
张小七抱着拳，小心地问道：“各位好汉在门前，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的？如果是想讨要些东西，倒是有新鲜出炉的包子馒头...”
“你这小子叽叽歪歪说个屁话？我等当然是来吃饭的。难道你这酒楼除了饭菜，还有鸨儿？”乞丐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打断张小七的话，啐了一口：“要是真有鸨儿，俺们少不得要尝尝。”
鸨儿，娼妓的别称。
其它乞丐跟着应和。这帮人本就无所事事，最爱寻热闹，闹腾起来，整条街不得安宁。
“对啊，咱们就是来吃饭的，你们还能不让咋的...”
“他们要不让，咱就住在门口，他们还能赶咱不成...”
听这些语气，来者不善。张小七眼皮子一跳，他们要真长住在门口，那月饴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可要是真让他们进去，被他们身上的臭气一熏，别说生意，月饴楼还能不能呆人都是个问题。
元州可不同于其它地方，由于人口众多、情况复杂，加上城内富商权贵开设善堂，外地的流民也往元州涌，使得元州的乞丐达到相当的数量。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乞丐们开始抱团，渐渐在市井间有了不弱的影响力。
应付他们，可不是驱赶就能了事的。
张小七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各位要吃饭，小的能理解。只是月饴楼最近生意困难，不能供养各位好汉。好汉们可以去善堂，小店免费送各位几样菜品，就当是与各位交个朋友、结个缘分。等将来月饴楼生意好些，赚着银子了，再请各位...”
“你就看不起我们乞丐是不？凭什么我们只能去善堂。”有人嚷嚷道。乞丐们因为身处底层，最怕别人当着面揭他们的短。所以城内善堂虽多，只有些形单影只、实在活不下去的乞丐才会去接受施舍。至于那些有手有脚的，宁愿在大街上乞讨，也不愿去善堂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
在他们眼里，自己讨得东西，是自己的功劳；接受善堂的东西，是别人的怜悯。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乞丐原本还笑嘻嘻的，这会儿全变了颜色，有人甚至捏紧了手中的打狗棍。
张小七哪知道一句话就捅了马蜂窝，只是觉得周围气氛突然紧张起来，连带着自己心中也变得紧张。乞丐群中，一个模样颇为周正之人出声道：“你是觉得我等没钱吃饭？这锭银子，定三天饭，你们自己安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张小七。他一说话，周围的乞丐都沉默下来，看着他，似乎等待着他的指示。
张小七明了，此人是这群乞丐的头儿。
张小七接住一掂量，分量十足。这么大一块银子，供眼前数十人吃饭，吃几天都绰绰有余。这下，连阻止这帮人进店的理由也没了。
好在王逸见店内迟迟不来人，出来查看情况，帮张小七救了场。王逸当机立断将这群人迎进店内，给他们上好吃好喝的，让小七几人好生招待着，自己去后院找苏诫。
苏诫这家伙一向是不睡到天亮不起床，王逸敲了几次门。苏诫还以为是张小七，叫道：“小七，大清早的叫什么门？叫丧呢！”
“东家，是老拙。”王逸哭笑不得。好一会儿，苏诫才打开门，请王逸进去。
“王叔这么早过来，应该不是叫小子去吃早食的吧？”苏诫开玩笑缓解尴尬。他身上衣服披着，衣扣还没来得及扣上。
“以东家的胃口，怕是看不上早食那碗粥。”王逸难得调侃。
“谁说的？粥乃五谷作，五谷养人，便是人间帝王也离不开。当然，早上吃些酒肉也不错...”苏诫一边胡扯、一边穿好衣衫，“是前面出了问题？”
“是。”王逸把前面发生的事讲给苏诫听，最后说道：“月饴楼这些年，也曾救济过一些乞人，从不生事，断然不是往日恩怨。老拙以为，前面那伙儿人，显然是有意刁难，让我们做不成生意，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何以见得？”
王逸拿出一块银子，“这一锭银，乃是那伙人的头儿给小七的。以他们的身份，是怎么弄到这么大一锭银子的？极有可能是有人把这银子交给他们、雇他们来生事。月饴楼这些日子有了许多新客，抢了一些酒楼的生意。老拙想，背后之人，应该就是我们的同行。”
苏诫沉吟片刻，谨慎道：“王叔，你的推断，是否以偏概全了些？一锭银子，寻常乞讨自然讨不到，可也不能否认某些机缘巧合的情况。且先看看，等中午如果他们还不走的话，再做打算。”
王逸苦笑道：“东家，他们定了三天的饭，中午是走不了了...”
三天？真让他们在这儿污染三天，三天过后，月饴楼还有没有客人来都是个问题，这可不成。
苏诫嘴角一抽，无语道：“那就请他们在这儿吃一日，供应三餐，明日我自有办法。好酒好菜都上着，上的菜要超过这锭银子的价值。你呢，就在边上陪着，陪得越长时间越好，尽量和他们闲聊。”
王逸心领神会：“东家，老拙明白了。”正欲走，似听得苏诫轻声叫住了他：“等等。”便停下了脚步。
苏诫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清脆音。眼神凝固在桌前的笔筒上，一动不动似王额...似入定。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成了，没准乞丐堵门会变成好事，让月饴楼更上一层。想到得意处，苏诫笑了几声，见王逸还站在边上，愕然道：“王叔怎的还不离去？”
“......”王逸心里一阵无语，不是你叫老拙等等的么？脸还没翻呢就不认人了。干笑道：“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王叔，你且按我的注意办，你就这样...”
几次转来又转去，王逸终于走了。
在王逸的“盛情邀请”下，乞丐们半推半就地在月饴楼呆了一天。赵德很是忠实地执行了王逸传达的要求，肘子、鱼、鸡、鸭、鹿肉、海鲜...不要钱似的往他们桌上堆，实际这些菜加起来确实超出了那锭银子的价值。小三、小五、小七一个个笑得阳光灿烂，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不辞辛劳。
最后，乞丐们一个个心满意足，纷纷表示这次请客还不错，肘子鲜香不油腻，鸡鸭烧得劲道，海鲜没有腥味，各类菜品都很齐全，跑堂的服务态度也很好，五星好评，明日还会再来...
夜晚，苏诫书房内。
“你是说，他们是安街河子那边的？”
“没错，老拙听得真真切切，他们正是安街河子的乞丐。领头的长相硬朗的中年人，是两年前从川蜀逃难来的流民，不知何故，滞留在南城，成了那帮人的头儿。东家，此人的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
“哦？你说。”苏诫倾起身躯。
“东家可知，前两年，川蜀发生了什么大事？”王逸却不直说，先卖个关子。
苏诫低头思索须臾，想起来，自己曾在哪本时事小说上看过关于川蜀的事。男女主在动乱中出逃成都，过三峡，入江汉，最后女主被人卖到妓院，男主被楚王家的公子看中，两人双宿双飞...等会？我什么时候看过这种书？
言归正传，所谓的动乱，即是——“成王谋反？”
“正是。”
“成王谋反，殃及民众甚多不假，又能说明什么？”
“呵呵，若是普通人和他接触，自然不会发现什么。”王逸脸上露出得色，“很不巧老拙年轻时曾在军中做过书佐，知晓些军中行话。那人一言一行，虽然谨慎，却有军中风格，显然在军队里呆过，而且呆的时间不短。不然，不至于两年之后习惯仍在。”
“而且...”
随着王逸的深入分析，苏诫才知道，王逸竟把那人的姓名也弄清楚了。金雕——听起来就很凶猛的名字。
王逸讲完，苏诫沉默片刻，突然哂笑：“照你这般说，这个金雕，软肋当真不小。我本想着用些办法打发他们就行，现在想想，也许此人能为我所用。”
“东家要此人做什么？”王逸问道。
“自然有用。王叔，你不觉得...我月饴楼还缺些护卫吗？有人此在，至少那些乞丐之类，万不敢再上门冒犯。等明天他们再上门，哼哼...”
烛火明灭跳动，印在两只狐狸的脸上，一边亮一边暗，眼瞳在火焰中画出点点荧光，在阴暗寂静的气氛里显得有些阴森。
夜尽天明，昨日那伙乞丐，如苏诫所料，又站到月饴楼门前。这一次，张小七理直气壮地把他们挡在门口。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昨日都让进了的。”有乞丐叫道。
张小七冷笑一声，“昨日你们给钱，所以让进，今日你们还有钱么？”
这...所有乞丐都犹豫了。姓马的只给他们一锭银子，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有个抠脚胖子不忿：“昨日那锭银子足够我们吃上好几天了，这才一天，莫非你想独吞？”
“放你的狗屁。”张小七骂道：“昨天给你们上了那么多好菜，值不值那锭银子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就是告到府台，一笔一笔算账，也绝不会贪你们一分。”
胖子不出声了。
金雕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昨日菜品之丰盛，他确实隐约察觉不对劲，只是他们眼界本身就低，既不知道那锭银子究竟能买多少，也算不出那些菜的具体价格，心中又有些贪欲，以为老板善良可欺，想着多占一些。不曾想，人家也不是傻子，在这儿找补呢。
马二刀让他办事儿，他办成这样，只怕在马大刀面前要吃瓜落儿。又不能强闯，现在占着理的可是对方。
金雕威胁道：“兀那小厮，昨日我可说了，一锭银子让你们安排三天的饭，你怎么敢一日就用完？”
“三天？不好意思，我怎么不记得了？”张小七耍无赖。
“你...”金雕气得冒烟。这手段，怎么比他们还流氓？他不过口头说一下，没有字据，拿不出证据。对方真要无赖，他只能哑巴吃黄连。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本以为一家小酒楼，还不是随意拿捏？结果砸了自己的脚。
“金哥，您看怎么办啊？”有底下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金雕烦躁地挥挥手，“都回去吧，回去再说。”
众人准备打道回府。
“哟，要回去啦？”张小七可还记着王逸的嘱咐，“这位是金雕吧？你不能走，我们东家找你有事儿。”
